34. 誅心 “不是說……不恨我了?”……

天光微明, 戰長林站在樹下,明明是八尺多高的人,此刻卻莫名單薄得像個影子。

河邊的主仆二人都愣住了, 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錯愕, 戰長林避開他們的目光, 道:“閣裏的人不能用, 趙霽太精明,會查出來的。”

扶風聞言, 心知一切敗露,臉都發青了。

居雲岫攏在袖裏的雙手收緊,回想他這兩日的反應,慢慢醒過神來。

“你先退下。”半晌,居雲岫對扶風道。

水聲嘩然,灰藍的天空在波光裏破開一線銀白,漫天星辰已滅。

二人站在河岸上。

“是兩年前嗎?”戰長林開門見山, 盡量表現得坦然,“他……聯系你。”

曉風吹在臉上, 浸著河水的腥氣, 居雲岫望著波光粼粼的流水, 沒有否認。

戰長林低低一笑。

他還是猜對了。

兩年前,太歲閣剛站穩腳跟,他聽說肅王府外面的眼線撤了,就想跑回去看一眼,奚昱親自出現在他面前, 攔住他,向他呈上居松關的親筆密信,信裏詳細地寫著如何除掉武安侯, 如何一步步偷梁換柱,取而代之,讓在雪嶺消失的蒼龍軍重見天日。

“最多兩年。”那時奚昱說,“兩年後,少帥會攻下長安,屆時,公子便可光明正大與郡主團圓,在此以前,還請公子稍安勿躁。”

他那時太渴望“光明正大”,太害怕“東窗事發”,離開的一年裏,他每次做夢都會夢到跟居雲岫團聚,然後又因這團聚從美夢裏驚醒。

他想他還是不能太自私,既然選擇用這種殘酷的方式保全居雲岫,就不要再為全一己私心把她拉回風口浪尖。

於是他忍下來了,信了,開始照著居松關的指示放火,殺人,鳩占鵲巢,偷天換日……

可是,兩年後呢?

兩年後,定期給他匯報王府消息的人突然像死了一樣,居雲岫改嫁趙霽,他直到大軍攻城前才匆匆獲悉。

所謂“團圓”的承諾,根本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而更可笑的是,從始至終,被蒙在這個笑話裏,對此奉以為神、信以為真的人只有他。

遠天破曉,戰長林望著淙淙流水,盡管有意克制,聲音還是不禁有些顫抖:“他叫你瞞著我的,還是你自己不想告訴我?”

居雲岫沉默良久,道:“有分別嗎?”

戰長林道:“有。”

居雲岫望向流水一側,道:“我不想告訴你。”

戰長林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悲哀。

他苦笑:“不是說……不恨我了?”

居雲岫目光凝在流水間:“但是也不會原諒。”

戰長林深吸一氣,仍是笑著:“我可能有點蠢……不是很明白。”

居雲岫拆穿他:“你明白的。”

戰長林笑不動了。

他望著眼前永不回頭的流水,巨大的悲慟與絕望在胸口蔓延,他拼盡全力地壓制著,堵塞著,艱難而清楚地道:“我不明白。”

他是真的不明白,不明白這條路走到最後是這樣的出口,不明白居松關、居雲岫會對他狠心到這種程度。

那日在號角沖天的城門下,是居雲岫在他耳畔反復叮囑,要他嚴遵軍令。

那日在血流成河的雪嶺,是居松關發狠地抓著他的手,要他帶回蒼龍軍。

三年前,他沒能在那個危急時刻做出最明智的抉擇,居松關向他摑來的那一巴掌,他認;他因此事三年不肯見他一面,他也認;甚至於他如今與居雲岫一起蒙騙自己、折磨自己他都可以理解……

可是不原諒……是什麽意思呢?

是要懲罰他,報復他,還是打算徹底拋棄他,扔開他?

戰長林的心像被碾碎的渣滓,一口氣奄奄地掙紮於這些殘渣間,他沒辦法再往下想。

“我知道我有錯,你不想原諒,可以罰我,你要罰多重,罰多久……”

“我不會罰你的。”

居雲岫打斷他,戰長林一怔。

涼風貼著臉頰吹過,鬢發在眼睫前飄拂,衰敗的夜幕從河流上一點點墜落下去,居雲岫望著那些斑駁的殘影,道:“你救我哥哥,救二千蒼龍軍,我感激你。你沒有虧欠肅王府,虧欠的只是你的妻兒,恪兒因為早產,後來險些夭折,現在身體也算不上強健,三年來,他沒喊過一聲‘阿爹’,沒有一日擁有過父親的疼愛,你在他未出世時許諾過的那些事也一件都還沒有兌現,這些虧欠,你自己償還。至於你的妻……”

戰長林的心被狠狠攥緊。

“夫妻同體,生死與共,你本該與她並肩進退,卻以‘保護’為由棄她而走;你本該對她深信不疑,卻因一己之怯置她於真相之外。你並不曾真正地信她,愛她,不曾將她視作一生知己,不曾考慮她內心願不願意。她因你的自私、自大萬念俱灰,致使你們的孩子無辜受累,你的確對不起她,但那是你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