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後悔

莊建業沒說話就那麽默默的聽著。

“王和平是68年的老三屆,去鄉下的時候剛滿十八歲,一晃十多年過去了,原來的小夥子,回來的時候邋遢的就跟個老頭子似的,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裏兄弟姐妹四五個,王和平不想拖累家裏,就一個人住在外面,沒飯吃就去郊外的地裏撿點兒爛菜葉果腹。

實在逼著沒招了,被幾個同樣回城的知青慫恿差點兒走上邪路,幸虧我發現得早,把他弄進廠裏,算是有了口飯吃,王和平也算爭氣,從小愛鼓搗東西的他,是廠裏為數不多能簡單擺弄設備的人,所以沒多久我就讓他當了維修班的班長。”

莊建業聞言點點頭,知青這個群體在後世的時候他從不少文學作品中了解過一些,但絕大多數都是些美好的回憶,間或有些小資的意味,好像廣大的農村和邊疆地區真的是大熔爐,能把一根繞指柔鍛煉成百煉鋼。

但事實上大熔爐不假,真正成鋼也不能說沒有,卻很少很少,絕大部分都跟王和平一樣,將青春燃燒殆盡,等茫然回城卻發現,昔日的城市跟自己就好像多了一層無形的隔膜,他們想融入,卻受到各種各樣的排擠,在內外焦灼中,很多人就此沉淪。

“王和平還好,不管怎麽說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老劉家就不一樣了,劉大娘的兒子五十年代末就響應號召上山下鄉,結果這一去就再沒回來,只托人送回來兩個孩子,至於孩子的媽聽說受不得苦,跟人跑了。

劉家大叔知道後一股氣沒上來就這麽去了,只剩下娘三個苦挨著過活,當我隨著民政部門的同志進到他們居住的土坯房時,就看到劉叢和劉磊用破棉片兒裹著身子縮在床角。

我想抱抱孩子,掀開被子才發現,兩個孩子大冬天的連條褲子都沒穿,之後才從民政部門的同志那裏知道,老劉家除了劉大娘身上的那條劉大叔生前留下的一條褲子外,家裏再找不到一條能穿出去的褲子了。”

說完,林波狠狠的吸了幾口煙,燃燒的光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後倒退,這才吐出一口滿含濁氣的煙霧,眼眶含著煙圈兒道:“說了都不敢想象,解放都三十多年了,老百姓還過成這樣,我這個當官兒的就覺得愧疚的很。

好在劉大叔生前是集體廠的工人,享受直系親屬的接班政策,恰好二十三分廠就是在林大叔所在的集體廠基礎上擴建,我就讓劉叢去接了他爺爺的班兒。”

說到這裏,林波已是虎目含淚,長嘆一聲:“只可惜我一個大老粗半點兒本事都沒有,能幫一個、兩個,廠裏四百多號人卻只能幹瞪眼兒,所以小莊,我林波不求你能把廠子搞得有多好,只要能讓這四百多號人吃飽飯,我就對你感激不盡了啦。”

莊建業聞言只是點點頭,依舊沒說話。

倒不是不想表態,而是不知道該怎麽表態,沒辦法剛剛看一圈兒廠裏的狀況,已經不能用糟糕來形容,設備老化,管理欠缺,沒有產品,毫無目標,可以說除了一塊亮晶晶的永宏機械廠第二十三分廠的招牌外,其他都是一塌糊塗。

當然也不能一棒子就把二十三分廠打死,至少從接觸過的幹部職工,莊建業感受到令人迷醉的淳樸,這要是在鄉間阡陌,莊建業估計會沉迷其中,體驗滿滿的鄉村情懷。

問題是這裏是工廠,是要生產產品,實現盈利的企業,淳樸再美,吃不飽肚子也白搭。

好在林波這個領導還算不錯,但也僅此而已,畢竟二十三分廠的婆婆多,遠的不說,就說浣城市就有好幾個,所以林波的一家之言聽聽就好,關鍵還是要看看浣城市主要領導的態度。

總而言之,事情很多,問題很雜,說是千條萬緒也不為過,也難怪林光華那個家夥接到調職令就請病假不來上班兒,就這麽個快被問題堆垮的廠子,是誰也沒心思來。

林波不知道莊建業的心思,見自己話都說得口幹舌燥,莊建業卻始終皺眉不吭一聲,心裏便無奈的嘆口氣。

以為莊建業是看不上這個廠子,說來也是,人家是大學生,天之驕子,去哪兒不能打出一片天,憑什麽要在你這個小小的合辦廠窮困一身,簡直是把蛟龍當泥鰍耍。

可他們二十三分廠真的太需要一個有能力有學識的帶頭人了,正因為如此哪怕明知道這麽做有些對不住莊建業,林波還是準備舍著老臉不要,亮出自己的殺手鐧,只不過他這邊還沒等開口,一輛吉普車便轟隆隆的駛過來。

很快就有幾個人跳下車,前面領頭的那個林波認識,是浣城市的副市長邱大林,跟他並排的那個林波有些眼熟,卻記不起是誰。

可林波記不起,莊建業卻認識,永宏廠的副廠長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