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歸去

段胥垂下眼眸,低低地說:“噩夢?”

“或許你現在會有點難過,但是不消幾個月就會釋然。段小將軍這般少年才俊,天下哪個佳人娶不得?你回人世之後,若有災有難或者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只要呼喊我的名字我就會來找你——不過我也不會白幫你,你還是要跟我交易五感的。”賀思慕笑意淡淡,語氣溫和。

她曾經故作嬌弱、試探、威脅、傲慢、冷靜地同他說話,她的語氣還是第一次這樣溫柔。不是以鬼王、結咒人的身份,而是以一個獲得真心者與交付真心者交流。

段胥擡眼看向她,看著她平靜溫和的眼眸,他問道:“你讓我看到的這個惡鬼的世界,也是交易嗎?”

“不,是答謝。因為你讓我感覺到的人世比我意料中的還要好很多,所以這是給你的答謝。”

“我聽說你親自去九宮迷獄救我,我陷入昏迷的這段時間你一直待在我的房間裏,若我喚你,你便去握住我的手。”

“不必道謝,我把你帶入了鬼域,這是我應當做的。”

“我親吻你,擁抱你,你都不曾真的懲罰我。你明知很多事情我並不是不能自己做,但是只要我請求你,你總是會心軟。”

“你確實很會撒嬌耍無賴。”

“你不要避重就輕。”

“我避什麽重就什麽輕了?”

段胥上前幾步,在呼吸相聞的距離裏逼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對我,真的沒有一點喜歡?”

賀思慕望著這雙她很喜歡的,明亮的眸子。他的眼眸含著一層水光,細細地顫抖著,裏面有令人驚心的情緒和渴求,告訴她這是一個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的問題。

他在所有可怖的幻境裏,噩夢裏,或者敵人面前總是堅定自信又狂妄,有一種自毀式的強悍。可是唯有在她的面前,在喚她的名字時,他仿佛獻上脖頸,袒露腹部的野獸。

賀思慕還記得他在幻境裏終於清醒過來的時候,他一遍遍地喊著她的名字。他說,真好,賀思慕來接我了。

聲音虛弱又篤定,仿佛賀思慕對他來說,成為了可以替代“段胥”,在重重幻境中喚醒他的咒語。

他偷襲敵營那天,渾身浴血癱坐在地向她伸出手時,她看出他仿佛在渴求什麽,但是她不明白那渴求的含義,當時或許他也不明白。如今她漸漸意識到他不僅是向她伸出手,他是把他的心臟捧給了她。

那一顆支離破碎,千瘡百孔,被他自己撿起碎片粘合整齊,帶著無數陳年舊疤熱烈地跳動的心臟。他把這顆心臟交到了她的手裏。

從此之後他望著她的目光總是在說,你可以很輕易地傷害我,我把這樣的權利交付給你。

姜艾問過她,你對他這麽好,為什麽不答應他,你在怕什麽呢?

她堪堪反應過來,她居然是在害怕。她怕自己捧不住這顆心,讓它從她手中掉落在地粉身碎骨,而這幾乎是不可避免的。

這個少年是這世上對她來說最特別的,獨一無二的凡人,她想從這人世的苦難中保護他,讓這顆心不要再添新疤。對於凡人來說最好的一生,莫過於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兒孫滿堂,壯志已酬,而不是和惡鬼糾纏不清。

她要把這顆心好好地還給他。

賀思慕輕輕笑起來,伸出手去戳段胥的肩膀將他推遠。

“你不在我考慮的範疇內,我也不想考慮。畢竟過不了多久,我就會連你的名字都忘記了。”

段胥的眸子顫了顫,像是有什麽東西落在地上,裂開了一道道縫隙。

賀思慕便伸出手去捂住他的眼睛,他沒有躲,任她冰冷的手覆蓋在他的眼眸上。

段胥在一片黑暗中聽見賀思慕說道:“想哭就哭罷,不過別在我面前哭了。你是我唯一有過的結咒人,我希望你所有的願望都可得償,但是我是你不可能實現的心願,你把我從你的願望裏去掉罷。”

她慢慢地把手從他眼睛上放下來,他的眼睛顏色變得很深,隱隱浮現著水光。不過他沒有哭,只是睜著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她。

她不想看他哭,他就真的沒有流淚。

賀思慕的手劃過他的臉龐,落在他的肩膀上。她笑得燦爛,說道:“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魚。”

說完一道驚雷響起,她的手在他的肩頭瑟縮了一下,然後收回袖子裏。她往後退了兩步,然後轉過身去離開了,步子不快不慢,紅色的衣裙從青翠草地上拂過,並沒有回頭看他。

段胥一直盯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山邊,然後他擡頭看了一眼陰沉的天,輕笑著說:“原來她怕雷聲。”

他又多了解了她一分。

偏偏在這個時候。

段胥咬緊了嘴唇,滿眼通紅卻沒有流淚。他就這樣在原地沉默了很久,開始飄雨的時候他走到第一座種了楓樹的墳冢邊上,他蹲下來看著那個墳冢,露出個甚至可以稱得上明朗的笑容,說道:“她可真是個混蛋,是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