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林家

冬日的陽光燦爛,寒風凜冽地從遙遠的北方呼嘯而來,白色的細細密密的絲線布滿了天地之間。老人站在細密的白色絲線之間,亂發被吹得紛飛,他銳利的目光仿佛隔斷風的絲線,直直地射向朔州府城城頭。

賀思慕聽見身後孟晚與別人小聲交談,說是林家大伯——林懷德暗中給踏白軍提供了丹支運糧的時間,被出賣揭發給了丹支軍隊。

老人高聲說道:“鈞兒,糧草可到了?”

“到……到了……”

“是否還夠吃?”

林鈞紅著眼,抿了抿唇沒有回答。

多少算是夠?二十多天的食糧,換林懷德一家二十多口人的性命,算是夠還是不夠?

“還能撐得下去嗎?”林懷德的聲音不悲不喜,穿過凜冽寒風吹到城頭,讓人心生前途渺茫的無措之感。

站在林懷德身邊的丹支士兵笑了起來,仿佛在等著孤城內的大梁士兵動搖。

沒有得到回音,林懷德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說:“鈞兒,你還記得你爺爺麽?你爺爺在世時,這些孫輩裏最喜歡的就是你。”

“你太爺爺是吳南將軍手下的兵,戰死在雲州沒有回來。那時你爺爺才剛剛出生,你太奶奶梗著脾氣不肯逃往關河以南,在朔州將你爺爺拉扯長大。你爺爺為林家掙下了這份基業,才有我、你父親家的今日,才有朔州林家。這些年裏我們為了生意為了林家,處處奉承討好胡契人,但是你要記得,我們的祖上是怎麽死的——他們是為了保護我們而死。你爺爺說過,若有一日大梁能踏過關河將胡契人趕出中原,林家雖一介商賈之家,必當傾力以助,萬死不辭。”

丹支士兵察覺到林懷德話鋒不對,扯著林懷德就給他一巴掌,要他好好說話。林懷德卻冷冷地厲聲說道:“鈞兒你聽好!撐不下去了,也得繼續撐!”

“我今日來見你,便是要告訴你一聲,大伯去向你爺爺復命,告訴他林家不負所托,鈞兒不負所托!”

“終有一日,江山將歸,盛世如初!”

林鈞怔怔地望著城下,他睜大了眼睛,眼眶紅到極致卻沒有流淚,激烈的情緒在他的眼裏劇烈動蕩著,仿佛要將他的魂魄也蕩出體外。城下傳來淒厲的尖叫和哭嚎聲,林家的鮮血染紅了結霜的土地,林懷德睜著雙目倒在漸漸擴大的血泊裏,他的脖子被利刃割開,臉上卻帶著凝固的笑意。

渾濁蒼老的眼睛裏,好像在自豪著什麽,又嘲笑著什麽。

林鈞開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他不再往垛口邊沖,而是扶著墻慢慢彎下腰去,纖細的手指抖得如同蟬翼,慢慢地擋在眼前。

他像是一個蠶繭一般蜷縮起來,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林懷德家二十三口,於朔州府城之下,盡數被屠。

沉英扒著垛口,呆呆地看著城墻之下單方面的屠戮。賀思慕伸出手去遮住他的眼睛,將他從垛口處拉回來。

沉英沒有掙紮,只是小聲說:“我爹爹也是這樣被殺死的。”

手無寸鐵,便如牲畜一般被殺死。

這一次很意外的,沉英沒有哭鼻子。

賀思慕看著從城下升起盞盞魂火明燈,在耀眼的陽光下沒入天際消失不見。她已見慣生死,知道此時說什麽都不合時宜,只能安撫性地捏了捏沉英的肩膀。

人生短暫,不過須臾百年,生生死死糾纏執著,終是堪不破。

然而也不必勘破。

若人無所執,大約生無意趣。

林鈞回到林家之後,這一天都沒再吃任何東西,他沉默地坐在庭院的亭子裏,從日上三竿坐到夕陽西下,坐到夜深人靜。

管家去勸了好幾次,林鈞都不肯動身。直到夜裏段胥造訪林府,一路走到了林鈞面前,他才回過神來,有些驚訝地站了起來。

段胥一身便服圓領袍,向林鈞行禮道:“林老板,舜息愧對林家。”

林鈞立刻搖頭將段胥扶起來,說:“段將軍不必自責……人固有一死,我大伯他……”

他似乎有些說不下去,段胥嘆息一聲,接著道:“我聽說令尊去世得早,您大伯對您多有照拂,便如父親一般。今日他在城下說的那些話也是不想讓您難過,想來他是不忍見您這樣消沉的。”

林鈞比段胥年長,段胥便一直尊敬地稱您,林鈞推辭著說不必如此。

段胥卻說:“我知林家遭此大難,您心情沉痛,我眼下卻有一事要請您幫忙。茲事體大,望您答應。”

林鈞愣了愣,疑惑道:“何事?”

“軍中的奸細,我心中有一懷疑之人,請林老板幫忙佐證。”

“何人?”

“韓令秋。”

林鈞驚訝地望著段胥,仿佛不能相信此事是韓令秋所為:“將軍有何依據?”

“賀姑娘遇襲,糧草被燒,劫糧被圍,出賣林家,每一件事情都與他有所關聯。劫糧被圍時胡契人下令不要傷韓令秋,韓令秋原本就是從丹支而來,他自稱失憶然而疑點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