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獵虎

天邊的雲朵燒成一片金色的海, 夕照穿過藏珠殿裏的琉璃窗,照進積塵已久的奢靡宮室裏。

裏面正上演著一場君與臣之間的交鋒。

“恕老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以為,當年秦公叛國之事, 是老臣告發的?”

斑駁的夕照落在樂修篁滿是風霜的面容上,似乎將他割裂成了一個個碎塊一樣。

“朕起初也懷疑……畢竟樂相顯然是知曉秦不語的身份來歷, 不一定是看在荻的面上才為她周全, 何況朕也從閣老那裏知曉,樂相確實曾與秦公有忘年的交情。”

樂修篁垂眸道:“過於牽強了。”

確實,僅憑推測就懷疑到他頭上,實在過於牽強, 尤其是秦不語身份暴露之後, 還是樂修篁不惜聲名受損, 出面將她接入府中, 這才免去了她的牢獄之災。

怎麽看,樂修篁都是在保護秦家的遺孤。

封琰背著手走到墻壁,取下墻上掛著的一張豹皮長弓, 撥了撥上面的弓弦,忽而說起了別的事:“樂相打過獵嗎?”

“僅止於君子六藝, 不曾親手殺生。”

“朕在靈州做藩王時, 時常在山裏練兵,有一回在一座山上瞥見了一頭白虎,有意獵殺但苦於坐下馬力疲憊,未能得手。白虎天生敏銳,嗅到危機就躲藏了起來, 為了不讓白虎在我回去準備周全的期間逃往深山不知處, 朕就讓所有獵手撤出了那座山, 並且放出大量野雞野兔, 讓那白虎好吃好喝地供養著……”

樂修篁半闔著的眼簾終於擡起,正視起了封琰,道:“陛下今日談吐很是犀利。”

“有時候對一個人好、為一個人考慮,不一定是出於愛護,也有可能是知道一旦逼急了,就難以留下對方。便索性麻痹自己,提出種種設身處地的建議穩住她……然後一步一步誘而殺之。”封琰迎著光,看著站在陰影裏的樂修篁,道,“秦不語之於樂相,就是那頭虎。”

“何以見得?”

“打獵是要下陷阱的,抓不到獵人,但只要找到獵人布下的天羅地網,那這個人是否對虎起了殺心也就不必再驗證了。”封琰瞥了一眼墻角上了年份的水鐘,道,“若我所料不差,今日公審結果一出,只要秦不語不是當堂就死,便會有後手等著她。”

話說到這份上,面孔全然消融在落日陰影裏的樂修篁緩緩嘆了一口氣。

當年秦公的叛國案的確已經蓋死了,所有的線索、證據都殘破不堪,連夏洛荻坐在大理寺卿的位置上這麽多年,都未能將此案查個明白。

但封琰可以,他無需搜羅證據,他只需把一塊燒紅的烙鐵丟進平靜的水裏,那些坐不住的人自然而然就會浮現出來。

打草驚蛇?不,他是直接燒山行獵,讓人躲無可躲。

樂修篁到底是維持了大儒應有的淡然,道:“近日有上萬外地百姓進京,為的就是觀刑。他們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不會善罷甘休。”

封琰卻笑了:“樂相是讀書人,總覺得只要挾持了民意,朝廷必會屈就……可百姓也有怕的東西,比如,窮兇極惡的匪徒。”

樂修篁深深地皺起眉來,似乎是第一次認識眼前這個年輕的皇帝一般。

“這不合體統。”

結合起先前刑部天牢莫名走脫了幾個綠林強人的消息,不難想到,一向守備森嚴的天牢莫名其妙被人越獄本就是不可能的事……除非有人安排。

什麽送秦不語去北燕,什麽亂七八糟的招親,封琰從頭到尾就沒有想過要答應下來,就冷眼看著那些人勾心鬥角地籌劃怎麽分割秦不語才能將利益最大化……然後叫他們撲了個空。

人被綠林劫走了,能怎麽辦?只能作罷。

最多朝廷失了面子,反正秦不語人也現世了,證據都提交了,大理寺可以慢慢查,無所顧忌地查。

樂修篁固然是下棋的高手,但為官半生,到底是第一次見到皇帝親自動手把棋盤掀了的局面,一時愕然。

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他視秦不語為白虎,處心積慮地設下陷阱,卻不知背後也有一雙眼睛正看著他。

他亦是虎,被人一葉障目的虎。

封琰把玩著手裏的那張弓,道:“秦不語的事到此為止,接著我們說回到秦國公叛國案上。泰合十三年,秦公先至煬陵,數日後,一封蓋有兵符印記的密信送達,緊接著秦公便自焚而死……其中作為關鍵證據的那封密信,為何不先送到煬陵,而是在秦公到了煬陵之後,才遲了幾日抵達?”

樂修篁倒也不反駁,道:“陛下以為呢?”

“彈劾的奏章在先,所以秦公受朝廷詔令時,必然知道奏章中寫明了軍務調動的詳情,那與之內容吻合的封密信就斷不可能是他手書。筆跡自可以找書法大家精心模仿……問題就在於兵符。”

封琰對兵符這東西再清楚不過,大魏的兵符印記上有陰陽刻一說,受兵符號令的將帥收到命令後會取出對應的兵符印記疊起來對著光照看,如果完全重合,那兵符就是真的,萬萬做不得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