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三章 六經注我

無獨有偶,在皇帝勉勵葉行遠一定要考中狀元的時候,當朝首輔大學士嚴秉璋府中也有人正在議論這個最近在京中名聲大噪的少年。

一個青衣白扇的中年文士正慨嘆道:“此人文章如此高深,卻偏偏行事異端,不依聖人教化,萬萬不可讓其得志,否則必有天地之變也。”

此人復姓宇文,單名一個經字,乃是不世出的大儒。雖因先人獲罪,未出仕不得神通,但精研聖人學問,妙悟天機,被嚴首輔視為心腹。

在他面前攤開的正是葉行遠縣試、府試、省試的幾篇文章。封印入京的文章本由翰林院審核,不解之文再遞交於內閣,由大學士親定。

縣試一篇“道可道”,府試一篇“進學”,一篇“勸學”,還有省試之中一篇流民策。這四篇文章宇文經翻來覆去看過,每看一遍就有所悟一次,心中對葉行遠佩服得五體投地,卻也忌憚得五體投地。

“府試兩篇,倒是聖人正義,堂堂正正,闡述其妙。若是只看這兩篇,只覺此人乃是飽學大儒。入朝為官管治一方,必可使風俗再淳,但這道德一篇……”宇文經眉頭擠成了一個川字,長自慨嘆。

他當然知道這篇文章的厲害,其中“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一句,驚得他幾乎握不住紙卷。但其中闡述大道,偏與聖人之道大有不合之處。雖然道之高也,殊途同歸,但這豈是尋常讀書人該學的東西?

要是此文流傳於世,必讓人心混亂,不復盛世矣。也正是因為如此,宇文經才在嚴首輔面前力陳不可將這文章公諸於世,便一直扣在內閣不發。

如果到此為止,宇文經對葉行遠只是充滿了好奇,此人獨悟大道,於聖人之學以外另成一派,頂多說是學術上的問題。

可是到葉行遠省試,拿出這篇充滿奇思妙想的流民策之後,旁人或許還驚嘆於文中妙論,宇文經卻第一時間看出了四個字——“離經叛道”!

雖說葉行遠行文之中,仍是假托聖人之名,表面上仍是用聖人闡述的道理來治世,但字裏行間,卻非是“我注六經”,而是明明白白的“六經注我”之意。

這是個極端危險的人物!宇文經再怎麽佩服此人的才華,到了原則性的問題上卻一點兒也不含糊。他這半年來,放下公務一概不理,只翻來覆去鉆研這篇策論,光是駁文就寫了一大摞,但始終覺得沒有一篇能夠鏗鏘有力的將其駁倒。

因此宇文經雖未見過葉行遠的面,但對他卻既敬且畏,只要一有時間,便在嚴首輔面前吹風,建議無論如何要將此人排擠在朝堂之外。

尤其是葉行遠入京之後,又得封爵,聲名遠播,宇文經就更為擔憂。

此人行事毫無顧忌,可說是“從心所欲不逾矩”,這要麽是大聖人,要麽是大梟雄。但這世上焉有不足弱冠的聖人?宇文經看不透葉行遠的心意,阻擋他崛起的心思就更加堅定。

嚴首輔微閉雙目,似神遊天外,雖聽著宇文經的話,卻並不置可否。他入內閣十年,素以不動聲色聞名,最廣為人知的名言便是“天下無急事,任意奏折留中三日再閱可也”。

有人攻訐他行事溫吞,無蓬勃朝氣,令得朝堂一潭死水。也有人贊他宰相肚量,行事不同一般,方才是治大國如烹小鮮之人。

良久,嚴首輔才慢吞吞開口道:“三月會試,有才者自脫穎而出,如春雨知時,萬物生長。此乃天機之道,非人力所能阻攔也。”

他這話似是在回答宇文經的建議,但又雲遮霧罩,只表示有順天應人之意。

宇文經笑道:“萬物自有生長之理,只農夫打理稼穡,亦有除草之行。宰相管理百官,便如農夫育苗,豈可容毒草生於其中?”

嚴首輔低頭不語,良久未曾開口。宇文經心中焦躁,想要再問,卻聽到輕微的鼾聲,面前的首輔竟然坐著打起了瞌睡。

又是一次無功而返,宇文經輕嘆一聲,輕手輕腳退出書房,告辭離去。二月春寒依舊料峭,他裹緊了外衣,卻仍舊感覺到一股涼意從胸中襲來,仰天而嘆。

“宇文兄!”才出了嚴首輔宅子,宇文經就聽到有人喚他,回頭看時正是好友陳直,便笑道:“你怎麽來此候我?我正說著午後去你家拜訪。”

陳直年過而立,京兆本地人士,生性豪俠義氣,亦是京中書生結社方圓社的發起人之一。本是少年舉人,後來兩科未中,三十歲後亦選擇了不應科舉。平日便是針砭時弊,痛罵奸臣,與宇文經意氣相投。

“我先去了你家,聽嫂夫人說宇文兄來了首輔府中,我性子急等不起,便到門口閑晃等你,也沒來了許久。”陳直豪爽大笑,又問道:“今日可有準信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