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黃毛怪

往州府一日, 國師簡直坐立難安。

國師弟子給他的馬車內層層鋪就柔軟坐墊,可他坐下去時還是有些不適,更不用說隔會兒便忍不住要叫停馬車, 匆匆逃命一般跑到路邊出恭。

他覺得這一定是那客棧的食物不幹凈,可除他之外, 其余人可沒有一點問題,他不好發作,溫慎之更是將話都說死了,請他不要無故動怒, 這顯然是風寒之後的並發症狀, 國師便只好含淚忍下痛苦,想著人年紀大了,總是很容易有些奇怪的毛病。

延景明與溫慎之同車,看國師來回折騰,又忍不住想國師這年紀,多吃些瀉藥保不齊也是要命的, 他也記得溫慎之同他說的話, 他們此番出行,若國師突然意外暴斃, 京中必然要變天, 甚至免不了有風言風語,將此事扯到他們身上。

他不免有些擔心, 想讓暗衛首領多注意一些, 不要再給國師下第三次瀉藥了,可還未等他偷偷將暗衛首領喚來此處, 他忽而聞得道旁兩側傳來驚天聲響,似有數人在高聲大喊, 延景明急忙從馬車內探身去看,便見不少山中賊寇一般打扮的人,自山坡上縱馬沖了下來。

延景明下意識便問:“有刺客?”

說完他握緊了自己身邊的流星錘,好似躍躍欲試一般,恨不得想要沖出去,溫慎之卻按住他的手,神色微沉,低聲道:“也許不是刺客。”

前幾番他們遇刺,那些刺客人數雖不如今日多,卻各個裝備精良,有護身軟甲,用的也是精鐵鍛造的好武器,可眼前這夥人,那武器七拼八湊,有的人能拿著個大刀,有的人可能便只拎著個鋤頭草叉了。

這怎麽看也不像是刺客,這天下哪有這樣準備不周全的刺客。

可溫慎之也不覺得這些人像是劫道的匪徒。

此番國師特意前來相迎,自己也帶了些許護衛,加上溫慎之身邊原來跟從的太子親衛與暗衛,他們此行人數眾多,親衛更是明晃晃將武器掛在腰側,看著便不像是普通人,這天地下哪有山賊會專門撿著這樣的硬茬來碰。

溫慎之心中略微有些不祥之感,更是隱約猜出了眼前出現的究竟是什麽人,他叫住暗衛首領,匆匆吩咐道:“不要下狠手。”

暗衛首領當然也能看出這之中的端倪,他不必溫慎之多說,已經飛快下傳指令,而有暗衛與太子親衛在前,國師帶來的那幾名護衛倒也僅只是護在國師身旁,一步也不曾上前。

那些“賊匪”一觸即潰,卻好似並不知畏懼為何物,他們輕易抓了數人,其余人也並不退卻。

眼前之景好似一番鬧劇,溫慎之只能沉默不言,他後退一些,放下車簾,那反抗沖突之聲卻仍是如同近在耳邊,自離京之後所經歷的一切,都遠不如眼前之景的沖擊要大,延景明還很是不解,一面不停追問,道:“他們不素刺客?那他們素什麽人?”

溫慎之默聲片刻,道:“應當只是附近的百姓。”

哪怕強行裝作兇神惡煞,這些人看起來也沒有賊匪的戾氣,握著武器的手也帶著膽怯,他們不像是窮兇極惡之徒,更像是一群走投無路、不得不初次下策的普通人。

溫慎之常年住在京城,鮮少外出,哪怕已在皇叔輔佐之下接手國事數年,對一切民間之事的了解卻仍舊只停留在各級官員上奏的折子上,而那些折子,經了官員之手,有些不該寫的,不能寫的,自然不會在上面出現。

他知道他父皇想要長生,卻不知他父皇的長生會令民不聊生,也不知道民間的怨懟之念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從不曾有人同他說起,也從不曾有人告訴過他。

而今他忍不住想,人究竟要被逼到何種地步,才能不顧生死,哪怕以卵擊石,也要拼死一搏。

他心底也只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這件事的解釋。

若一個人進一步是死,退一步也是死,那哪怕希望渺茫,只要能宣泄心中忿恨,想來也有無數人願意去做。

不必他多言,延景明也明白他的意思。

延景明忍不住小聲嘟囔,道:“泥父皇……”

他頓住接下來的話,想著不論怎麽說,那畢竟是溫慎之的父親,他也許不該當著溫慎之的面去責罵皇帝,可不想他剛剛停下,溫慎之卻又接著他的話,往下說道:“真是個昏君。”

延景明:“……”

延景明怎麽也沒想到,溫慎之好像比他罵得還要兇。

“天下如此,他竟然渾然未察。”溫慎之咬牙切齒道,“朝中官員拒不肯報,從無一人奏疏敢提及此事。”

延景明開始聽不懂了。

“那國師就是幫兇。”溫慎之深吸了一口氣,道,“他今日在此,必然會要求給這些人定刑——”

溫慎之微微一頓,像是想起國師並沒有給人處刑的資格,而後卻又忍不住嗤笑,道:“他巴不得有這麽多人回去為他試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