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條頭糕(二)(第2/5頁)
年輕人眨了眨眼,豆大的眼淚從眼角滾出來。
他努力吸了口氣,點頭,“好。”
生病的人很容易累,說不幾句話,年輕人就昏昏沉沉地閉上了眼。
其實並不是睡,只是身體機能支撐不住了。
男人替他掖了掖被角,躡手躡腳走出病房。
他沒有遠去,只是呆呆地坐在走廊邊的凳子上發怔的。
醫院永遠都不缺人,來了又去。
他看著無數條腿在面前走過,又看見無數張臉上寫滿了如出一轍的焦躁和驚恐,還有絕望。
然後,他一直努力挺直的脊背慢慢彎下去。
他終於捂住臉,無聲哭起來。
他不敢哭出聲,怕被兒子聽到。
為什麽偏偏是這個孩子?
醫院裏從來不缺生離死別,好多人都看見了這個痛苦的男人,可大多只是匆匆一瞥。
他們只是自己活著就好難,實在沒有余力同情別人。
男人一夜未眠。
雖然那個老板答應了給自己做,但這畢竟是清江市,他能做出來嗎?
能做得好嗎?
能來得及嗎?
種種擔憂攪在一起,仿佛變成了一條冰冷的巨蟒,將他的心臟勒得喘不過氣。
他的視線幾乎沒有離開過手表,每隔幾分鐘都要看一次。
早上,醫生來查房,還特意叮囑,晚上就不要吃東西了。
男人心急如焚,從沒覺得如此矛盾:
他既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好早點拿到條頭糕;
又巴不得時間過得慢點,再慢點,好永遠聽不到那潛在的噩耗。
他只剩下這麽一個兒子了……
如果老天再狠心地奪走,那就連他一起帶走吧。
該來的總會來。
九點剛過,他就拜托護士幫忙看顧,用力看了昏睡中的兒子一眼,急匆匆趕往地鐵站。
半路上,那位年輕的老板打來電話,說條頭糕做好了。
男人好像能聽見自己心底大石落地的聲音。
急匆匆趕到餐館一看,保溫盒裏整整齊齊碼放著兩排潔白如玉的糕點,上面還點綴著朵朵金桂。
白色的糯米層內,夾著紅褐色的豆沙,空氣中浮動著糖桂花和豆沙特有的清香。
就是這個樣子!
男人狠狠松了口氣。
他近乎虔誠地抱起那個盒子,用力鞠躬。
“多謝您,費心了,請問,多少錢?”
誰也無法評估這幾塊條頭糕對他們父子的價值。
然而那年輕的老板卻擺了擺手,“拿去給孩子吃吧。”
見他愣神,旁邊那個年輕人卻飛快地套好羽絨服,抓了車鑰匙,“發什麽呆呀?你拿著吃的不能坐地鐵,現在不好打車,我送你回醫院,走啊。”
一直到能擡頭看見醫院標志性的十字了,男人才回過神來。
他語無倫次地說著感激的話。
余渝飛快地駕車駛入醫院,“不用不用,你趕緊去吧。”
男人實在想不出如何報答,只好又鞠了個躬,然後死死抱住盒子,拔腿就往住院部跑。
他抱著的,好像是爺倆的未來。
“師傅!”余渝突然開窗喊了句。
男人猛地停住,有些茫然的回過頭來。
“孩子好了,告訴我們一聲啊!”余渝整個上半身都從窗子裏探出來。
男人哎了聲,朝他點點頭,轉身沖入樓內。
距離規定的斷食起點只剩下十個小時。
男人一路狂奔,氣喘籲籲地沖入病房,哆哆嗦嗦朝兒子打開保溫盒。
“條,條頭糕,兒子,條頭糕來了。”
爸爸都能在春節期間的清江市買到新鮮的條頭糕,可見是天無絕人之路。
你一定會好的。
其實在這之前,年輕人一直都把他說的“找到條頭糕”的話當做安慰。
他覺得不太可能。
別說遙遠的北方,甚至就連毗鄰故鄉的,稍稍北面一點的省份,都不大會見到這種糕點的身影。
所以,大過年的,爸爸去哪兒找呢?
或許他只是想給自己一個念想,好努力撐著活下去。
人活著,不就是要一口氣嗎?
可現在,他真的看到了。
病到現在,年輕人已經沒什麽胃口了,味蕾好像也退化。
之前想吃,也不過是怕留下遺憾。
但如今看著眼前熱乎乎的食物,他好像,又從心裏憋出來一股勁兒。
我想吃。
我還想吃更多!
他自己拿了筷子,顫巍巍夾起一條,很費力地咬了一口。
還熱乎著。
軟綿綿,甜絲絲。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熟悉的味道在口腔中化開。
“是這個味道,”他艱難地咽了一點兒,就再也吃不下,“我媽做的就是,就是這個味兒……”
他都好多年沒吃過了。
年輕人的嘴唇劇烈顫抖,突然眼眶一紅,噼裏啪啦掉下淚來。
“我怕!”
“爸,”他抓著男人的袖子,入院這麽多天,終於第一次毫不掩飾地哭起來,“我害怕,特別害怕,我還沒活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