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歷劫(下)

病榻上, 裴如晝始終緊閉著雙目,眉毛緊緊地皺在一起。他的嘴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身體更是在這長時間的損耗中虛弱到了極致。

裴如晝已經昏昏沉沉睡了很久, 但仍舊會時不時地咳嗽上一兩聲。

這一天的鎮西大將軍府,擠著無數宮女太監,整個太醫院更是全部移到了這裏。

但是哪怕人如此多,這裏依舊安靜的針落可聞。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唯恐不小心驚動了哪個貴人。

而在同時, 他們也全都一臉緊張, 快步奔走於鎮西大將軍府的角角落落,忙得不可開交。

只有裴如晝隔三差五的咳嗽聲,會打破這一方寧靜。而只要一聽到這聲音,周圍人的心,都會忽然一下子揪起來。

——裴如晝每每咳嗽,都像是要將自己的五臟六腑全部咳出來似的。

單單聽這聲音,他們都覺得疼。

戚白裏一直守在裴如晝的身邊, 一聽到這聲音, 戚白裏的臉色也變得愈發差。他始終緊緊地拉著裴如晝一只手, 而其他人看到這一幕,心中雖然也覺得有一點奇怪,卻沒有一個人敢上前來說什麽的。

今天,裴如晝的狀態牽動著所有人的心。

然而和其他正在為自己擔心的人不一樣的是, 此時的裴如晝並不覺得疼痛。

他的意識從暈倒的那一刻起, 便陷入了一片白色的虛無,好像是漂浮在雲端之上。

裴如晝只覺得自己處在一個極其溫暖的空間, 周遭的一切, 都是柔和的。

裴如晝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外界都發生了什麽。

而就在這個時候,裴如晝的耳邊忽然出現了一點點熟悉的聲音。

這是……

裴如晝聽到,不知何處傳來了一陣足尖輕輕踩過雪地的嘎吱聲,那聲音小且緩,一下子就讓人的心沉靜了下來。

晝蘭關的冬天很長很長,一年有一小半的時間,地上都有厚厚的積雪。

小的時候,裴大將軍總是喜歡早早叫裴如晝起來習武,而每一次遇到下雪天,裴如晝總是會賴在被窩裏。大多數時間,裴大將軍不理會他的撒嬌,直接將他從被窩裏撈出來。但是有的時候,他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容裴如晝稍稍偷懶一會。

這是裴如晝小的時候,最好的記憶。

也正是在這個聲音出現的同時,裴如晝眼前的畫面忽然變了,終於不再是方才的一片虛無。

“這裏是……”他有一點疑惑地朝著四周看了一眼,“晝蘭關?”

裴如晝看到,自己的腳下不遠處,是一片已經被積雪完全覆蓋的花園。不知道什麽時候,這裏出現了一片寫滿了詩文的宣紙。

那宣紙上滿是蠅頭小楷,哪怕是裴如晝,也看不清上面究竟寫了什麽。

於是他稍微猶豫了一下,並緩緩蹲了下來,想要看清楚這紙上的內容。

但是還沒有等裴如晝伸出手碰到那張紙,就聽到方才還小小的腳步聲忽然放大了——有人走到了自己的身邊。

一個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孩子,停在了裴如晝的身邊。只聽他笑著長出一口氣說:“……還好還好,終於把它撿回來了。”

撿回來?

裴如晝首先因為這句話愣了一下,接著這才後知後覺的發覺……來人的聲音有一點耳熟。

原本已經蹲在地上的裴如晝,慢慢地站直了身子,下一刻他忽然被眼前的畫面嚇了一跳——這個出現在自己眼前的孩童,竟與自己小時候的樣子一模一樣。

不對!

他就是小時候的自己。

裴如晝想了起來,小的時候自己什麽都想試上一試,他曾有一陣子喜歡讀詩抄詩。有一日下雪的時候,裴如晝又像往常一樣賴在了家裏,而那一天也不知道是因為什麽,裴大將軍竟然沒有再叫裴如晝。於是他便直接坐在了窗邊,一邊看著窗外的雪景一邊謄抄著詩文。

風乍起,原本放在桌上的詩全被吹了起來,接著像是春日的飛花般從窗中飄出。

裴如晝伸手想去抓,但張張詩稿還是從他指尖溜了出去。

於是原本打算在有火龍的屋子裏呆一天的裴如晝,就這樣披著一件厚厚的披風,向著屋外奔去。

他就這麽頂著侍女們的驚叫,快步跑過花園,終於抓到了最後一張詩稿。

“松楸遠近千官冢,禾黍高低六代宮。”[1]孩童時代的裴如晝,就這樣窩在雪地裏,將詩稿上寫的東西輕聲念了出來。

這一句詩,按理來說是兒時的裴如晝沒有辦法理解的。

但是不知怎麽回事,在重新看到它的那一刻,這句詩就這樣烙印在了裴如晝的心間。

往後幾年,裴如晝將這一句詩紋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

兒時的裴如晝,將謄抄的詩稿撿了起來,而同在這個時候,又有一陣腳步聲從不遠處傳來。裴如晝忍不住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