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秘密

岑冥翳以額貼墻冷靜了很久,直到慢慢壓下綺思,身體平靜下來,才扯扯衣擺,離開窄巷。

“賣——糖葫蘆咯!”

青磚巷尾,抱著草靶子的小販沿街叫賣,街檐下的火爐邊,一對年輕夫婦坐在一處暖著手,喁喁私語,面頰上點綴著含羞又喜悅的笑容。

岑冥翳目光從他們身上掃過,仿佛又聯想到什麽,唇角不自覺地揚起,又被他用手指匆促摁下來。

再往前,街上已是熙熙攘攘。

脂粉香氣四溢,即便這樣的冷天裏也穿著清涼的女子在街邊站著,揮著手帕攬客。

岑冥翳停在遠處,目光落在那棟木樓的牌匾上——惜春樓。

這並不是以前那座惜春樓。

昔日京城有一座惜春樓,是有名的聲色之地。

後來因為包庇賊人,被大理寺少卿帶人查封,還順帶查處了幾個縱情享樂的高官,從那之後,便沉寂了幾年。

如今風聲過了,律法也不如昔年嚴苛,便有人動了心思,重新起樓,依舊用了原招牌,吸引來客。

樓變了,人變了,牌匾未變,就好似還能回憶起從前的景象。

岑冥翳站在石獅後面,視線靜靜的。

一個清瘦的青衣人在人群中穿過,他面目平凡,幾乎看不出什麽特點,根本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停在岑冥翳身側,低聲喊道:“主子。”

岑冥翳沒有動作,那人便保持這個姿勢,壓低聲音說了幾句話,接著從懷中摸出一塊令牌,雙手呈過去。

岑冥翳目光還落在那牌匾上,單手接過令牌。

那令牌是玄鐵制成,頗有些重量,上面刻著一個單字,冥。

那青衣人不被察覺地離開,岑冥翳將這塊令牌放到袖間,將另一塊金銀打造的令牌替換了出來。

那金色的令牌上,刻著兩個字,端莊秀麗:明奕。

岑冥翳冷冷看著這塊金色令牌,指腹從上面摩挲而過。

這個名諱,被登記在皇宮中的卷宗內,記錄為三皇子的姓名,每到祭祀拜祖,吟誦許願時,放出來的綢帶上,總是這光輝漂亮的兩個字。

到如今,知道三皇子還有另一個名字的人,已經不多了。

但岑冥翳卻永不會忘記。

他出生時,甚至不配有姓名。

因為岑冥翳臉上帶著一塊巨大的黑瘢,從眉心到下巴,像一個粗糙的圓形,只比他的臉小一圈,將他的五官全都蓋住。

宮中接生的女官,嚇得坐倒在地,手腳並用地爬著後退。

嘴裏一直在說,娘娘生了個無臉鬼。

床上血色盡失的女人,看了嬰孩一眼,就要人把他埋掉。

皇帝到時,見此情景雷霆震怒,發令要這醜陋不堪的嬰孩自生自滅。

是抱著岑冥翳的那個宮女苦苦哀求,求陛下為小殿下取一個名字。

皇帝扔了一桌子的琺瑯瓷器,最後惡聲道,要名字?那就叫他冥翳。

一臉鬼相,從地府中來,早日回地府中去。

這些,那個宮女後來一一告訴了岑冥翳。

兩歲時,某一天開始,岑冥翳忽然記得了很多東西。

他記得草叢裏,一根枯草被風壓倒的弧度,記得天空中飛過的每一只鳥。甚至包括他還未出世時,聽見的脈搏和心跳。

當然也記了起來出生那日的場景,和宮女說的無異。

但後來的故事,就有了很大的差異。

宮女每一天都避著人,重復地告訴岑冥翳:她為了救他,豁出命去,他這條命是她給的,世上誰都不要他,唯一對岑冥翳好的,只有她。讓岑冥翳長大之後,一定要報答她,將她視為親母一般孝順。

可是岑冥翳腦海中清清楚楚地存儲著她湊近來的泛黃的牙齒,裹挾著威脅和瘋狂的眥目欲裂的神情,她在他身上摳出的一道道血肉翻裂的傷痕。

那宮女讓他在墻角罰站,端出一個腥臭的木盆,裏面裝著尿,讓他用尿洗臉。

她說,土大夫說,母子之間,因為浸潤過同樣的血,所以一輩子都密不可分。

她就要用自己的尿來浸潤他,讓他沾上她的氣味,以後就會打心底裏把她當成親生母親。

那個宮女後來死了。

她每天每天地跟岑冥翳重復說那些話,已經不夠了。還跑了出去,到處同人說,三皇子長大以後,會孝順她,她是皇子的娘,她要享福了。

當晚她就被殺了,脖頸斬斷,只剩一片連著的皮肉,睜著眼,躺在花叢裏。

岑冥翳看見了她的屍首,默默看了很久。

花上有一只嫩黃色的蝴蝶,翅膀扇動幾下,飛遠了,落到了遠處的另一朵花上。

於是岑冥翳又看著那只蝴蝶。

他覺得蝴蝶很聰明,比他聰明很多。

蝴蝶都知道,要離這灘爛泥遠遠的。

那宮女死前說的話,沒有人相信。

誰不知道為了生下三皇子,宸華宮那位娘娘至今還在臥床養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