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嬰源(1)

楔子

有的真相一旦揭開,那是要流血的。

*

即便書房裏點起了好幾盞油燈,坐在裏頭仍不覺得光亮,窗外已暮色沉沉,天際最後一絲光線眼見著就要被越發狂放的北風吹散了。

段將軍額頭的汗總算被風吹幹了,他起身關上窗戶,又替桃夭與羅先添了些熱茶,至於他的臉色,從密室出來就沒好過,甚至倒茶時手都微微發抖。

桃夭才不管他現在怎樣,只顧著跟眼前那兩盤味道還不錯的茶點拼命,餓了那麽久,吃什麽都香!

羅先碰了碰桃夭。

“幹啥?”把自己的嘴塞得跟松鼠似的桃夭,費力地問。

“你……喝點水。”羅先無奈道,好歹是頂著狴犴司的名頭,剛剛的表現也算得上搶眼,可一出來就這副模樣,委實丟人。

桃夭搖頭,費勁地把糕點咽下去:“肚子先留給吃的。”

段將軍端起熱茶喝了好幾口,才稍微穩住了心神,再看看對面大快朵頤的桃夭,活脫脫一個街市上隨處可見的饞嘴小姑娘,實在難以將她與方才在密室中大展身手的場面重疊起來。

“狴犴司中,果真人才濟濟。”段將軍看了她許久,總算是開口了,自密室出來後,他一直身陷欲言又止的沉默。

羅先有些尷尬,敷衍地點點頭,馬上轉了話題,認真道:“將軍,此事始末,還要等您細細道來。為求在最短時間‘藥到病除’,萬不可漏掉一處細節。”

桃夭將最後一塊糕點掃到嘴裏,也用力點頭,含糊不清地說:“能不能說,好不好說,您都得說,治病之根本,須得知病因。有半分隱瞞或是謊話,到頭來不過害人害己。”

段將軍放下茶杯,微微皺眉,喉嚨裏似被什麽堵住,好一陣子才道:“此事只怕我也記不周全了。”

桃夭咽下最後一口食物,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說:“我看將軍您正值壯年,就算睡眠差了些,也不至於連這麽‘奇特’的經歷都記不周全吧?”

“桃姑娘,你也知擎羊大人是來替我送藥的。你若是狴犴司新丁,不知我病情,亦不知這藥的效用,也在情理之中。”說到這兒,他將視線轉向羅先,似在同他求證。

“不可對將軍無禮!”羅先先是瞥了桃夭一眼,又對段將軍道,“這丫頭素日只做些不要緊的工夫,此番也是頭回隨我出來,並不知這裏頭的緣故,說話冒失,還請將軍多擔待。”

“不妨事。”段將軍大度地擺擺手,看著擺放在茶案上的藥盒,眼神漸漸沉重,重得像要陷進這小小一方木盒裏似的,“我曾是一個迫不及待要踢開過去的人。”

桃夭歪起腦袋,故作天真地眨眨眼:“不懂,您說詳細些。”

他擡頭,環顧四周:“這座龍城院是我一生中無上的榮光,亦是無數人心中至大的羨慕,身為一名算不得優秀的武將,卻有此恩賜,我一直心有不安。”他略見渾濁的眼底突然冒出一絲自嘲的笑意,“故而為了住得安心,我向先皇請願,求他除了這座宅邸之外,再賜我一物。”

桃夭趕緊往前坐了坐,不敢錯過接下來的半個字。

“我求先皇命朝中能人,為我制一方能抹去三十年記憶的奇藥。如此,年過而立,一片空白,我方能安享這皇恩浩蕩,榮華富貴。”在心中蒙塵太久的秘密,一朝說出口來,每個字連他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於是先皇命狴犴司接下差事。藥成後,初服甚有效,除了依稀記得自己曾為一武將,我是連自家姓名都記不得了,虧得老樊一直隨侍左右,該我記得的皆由他提點告之。然而此藥終藥性有限,起初需每三年補服一次,後來縮短至每兩年補服一次,此藥珍貴,每次都由狴犴司遣人親自送來。近年來都是擎羊大人接手。”

桃夭聽罷,又將他打量一番,笑:“想來將軍不要的那三十年,甚是不美。”羅先又瞪她,她瞪回去,一臉我沒說錯的理直氣壯。

“不要緊,小丫頭嘴快,倒也不是胡說。若是美好,何需踢開。”段將軍朝羅先擺擺手。

當事人都不介意,桃夭就更直接了:“那既得了如此好藥,將軍本該拋卻煩憂,心安理得享受這一身富貴才是,怎的堂堂一座將軍府卻破敗成這樣,連將軍您本人也一臉病容。”

段將軍苦笑:“約摸兩年前,這藥便似失去了藥性,縱使我按時補服,那不要的三十年,也如細水浸磚石一般,有重歸我身體之勢,我甚至記起當年我向先皇求藥時的場景,再之前的種種,雖是零星片段,卻也擾我心神,亂我方寸。”他停住,扭頭看向緊閉的窗戶,稍微好轉了些的臉色突然又難看起來,“不然,那日我也不至於去了那地方,將那魔物惹了回來。”

窗外已是漆黑,北風一陣緊似一陣,兇悍的勢頭似要將窗戶都撞破一樣,小小一間書房恰似一方孤島,虛弱地守護著搖晃的燈火與不堪回首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