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絳君(6)

又一夜噩夢。睡是不可能再睡著了。

清晨,他走了,數年的歲月只收成一個小包袱。

其實是又逃了,說不怕是假的,誰都知道落在雷神手裏的犯人是個什麽下場,可能會比投進焚爐更慘。

他甚至都沒有跟蘇勝道個別,既是逃命,就別宣揚了。

采納了洪姑姑的建議,他到了洛陽,在城郊覓得居所,種菜養雞,平靜度日,偶爾還要打發走慕名而來的媒婆,畢竟在那一塊兒,他可能是長得最好看的適齡男青年,附近未出閣的姑娘們好些個都對他青睞有加,家門口經常有不知道誰送來的食物或者衣物鞋襪,他總是哭笑不得。

然而一年的風平浪靜也未能徹底消除他對另外兩個人的牽念,搬來洛陽的第二年,他終是頂著心中的不安與些微的恐懼,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山腳下。

洪姑姑家空無一人,種的花枯死了,養的雞鴨也不見了,房子裏裏外外一片蕭瑟。

意料之內。

路過蘇家時,門口繁華如故,聽說蘇勝如今的名聲越來越大,生意好得不得了。

他只在她家門口稍微多停了片刻,看了看她家門上那塊光彩熠熠的“震霆鏢局”,便踏踏實實地走了。

然後他便養成了習慣,每年年底都從洛陽偷偷回來看看,就只是看看而已。

洪姑姑的房子一直都空置著,而今年的他也不知動了什麽心念,趁夜走進去,在屋子裏左右環顧,在積滿灰塵的飯桌前坐坐,又過去摸摸曾往裏澆過無數次水的花盆,雖物是人非,心頭卻說不出的平靜,轉過頭,但見月色如銀,斜過破破爛爛的窗戶,在地上投下形狀奇特的影子,他擡眼細看,窗框上有人拿細繩掛了幾只紙鶴,在風裏搖搖擺擺,紙鶴新舊不一,上頭隱隱可見字跡。

他取下紙鶴逐一拆開,果然是一封封書信。

“一年了,你還是沒有音訊。你姑姑說你去了外地探親,可後來連她都不見了。你們姑侄倆是不是跑到外地騙吃騙喝去了?”

“兩年了。你是死了呢還是死了呢?走之前跟人道別是一種禮貌,你這個人真不講究。”

“三年了。你回來的話趕緊來找我,我給你帶了好玩的東西。”

“四年了。我不找你了。”

“五年了。我有了想嫁的人,你來不來喝喜酒!”

他握著書信的手微微發抖,心裏卻如釋重負。

原來已經有五年了,他看著最新的那一封信,上頭的日期跟地點他看了一遍又一遍。

他算不算又荒廢了五年,在洛陽他沒有再幹任何跟押婚有關的“工作”,雖然他的資歷不及洪姑姑,但要做到跟她一樣也不難,畢竟需要的只是消耗身體罷了,可是他不想做,一點都不想。可能還是他太膽小,怕露了妖氣惹來麻煩。

五年的時光,他只當農夫花匠泥水匠,鄰人們都當他是個勤勞樸實長得還好看的尋常小夥。他也曾對一位姑娘動了心,她舞刀弄劍時的樣子像極了蘇勝,姑娘似乎也心儀於他,可誰知窗戶紙都未捅破,姑娘家便突逢變故,舉家南遷,再無重逢之日。去年遇到的姑娘也是,剛到彼此有好感的階段,姑娘便生了大病,他越去探看越是擔心,姑娘便病得越重,他心知有異,遂斷了對姑娘的心意,而對方病情竟很快好轉。於是,他好像終於明白了洪姑姑為何會哭,為何會那麽執著於將別人拴在一起。有的人,自己得不到就要全天下都失去,有的人,自己得不到卻希望別人不失去。洪姑姑的功過,難下定論。

喜酒是一定要喝的。

就是時間不太對。

因為他還是暴露了,雖然都不知道在這麽小心翼翼的生活裏,他的氣息是如何被雷神的耳目們發現的。

跟雷神硬拼是不可能的,絕對沒有勝算。

書信在他手裏被攥成了一團,他只想多要一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