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金縷曲(一)(第2/3頁)

原來只研究了一步啊……謝玟忍不住笑了笑,但他還是饒有興致地跟九殿下口述對弈,腦海中虛擬的棋盤落子無數,正常人都該大感費力時,謝玟卻發現蕭九雖然技藝不佳,但記性卻好得過分,把每一個步數記得清清楚楚。

直到連蕭玄謙也感覺到毫無還手之力時,才垂下頭:“我輸了。”

他扣著傘柄的手莫名發緊,指骨幾乎有一種顫抖的錯覺。這個做出重大決定前來的少年,明明得到了“不必歸還”的赦免,卻還怕自己的無能和拙劣會惹得這個人不快。

他會不會覺得我什麽都不會,強出頭展現自己,幼稚不堪?會不會覺得我如此便潰敗,令人失去興致、浪費時間?他……他會跟別人一樣想嗎?會無視我……

蕭玄謙早已對傷害和惡毒的嘲諷免疫,不會為之流露出一絲情緒,但陌生的示好卻如同將凍僵者投入溫泉,冷熱交疊,血液湧流,將死的期望與絕望同時作祟。

終於,他聽到謝玟道:“你的手……”

蕭玄謙順著他的話看過去,對比這柄別致素雅的傘來說,他的手就顯得過於粗糙了,淤青,曾經凍瘡留下的疤,手背上細碎的傷口,愈合後留下一道道的白痕——確實很不配,很是醜陋。

但謝玟說得卻是:“我房裏有常備的傷藥。”

他領著九殿下進屋,關上門,一邊無奈總容易生出多余的關懷,顯得同情心泛濫,一邊卻又取出傷藥,示範性地給蕭玄謙塗抹傷處。

謝玟的手指落得輕柔,雖然他也很不會照顧人,但比起那些刻意傷害、侮辱取笑來說,他跟其他人有著根本性的不同。

那只惡聲惡氣的貓趴在蕭玄謙的鞋面上,好奇地打量著這屋子,似乎也對這個人的善意寬容了許多。

謝玟一邊塗藥,一邊跟對方交談起來……兩人差了六歲,觀念和性格天差地別,但居然也能聊得起來。九殿下行事謹小慎微,今日來見他已經是意料之外,更意外的是,蕭玄謙渴望地問了一句:“謝先生也會教我嗎?”

謝玟的手指一頓。他想到自己的時間大多被受寵的皇子瓜分,除了眾人一齊上的四書五經、詩文經典之外,他並沒有真正地教過九殿下學棋。

謝玟看了看他,道:“會的。只要你長大。”

“學生已經十六歲了。”蕭玄謙道,“再過幾年,就要出宮,封王建府,離開……”

“以陛下待殿下的態度,真有封王建府的那一日嗎?”謝玟問。

他的話語極為溫和優雅,聲音戛玉敲冰。

蕭玄謙看著他:“沒有那日,便奮身一搏,學生早已身在窮巷。”

謝玟嘆了口氣,心道果然如此,你這奮力一搏,就把這個朝代直接搏得改朝換代了。他低語道:“若是有人幫你,也許就不需要那麽拼命。”

也不知道這時候把蕭九的腦子拉回正軌,還來不來得及?謝玟只得廣撒網多撈魚,處處布下一些閑棋,但他沒有說透此事,只是道:“日後你有什麽不懂的事,可來找我,我雖未必能幫得上,但那些奴仆隨侍,見我如此經營你,也會忌憚著我的身份,不敢那樣對待殿下。”

他說完這話,發覺少年還是怔愣地看著他,便又喚了一句:“九殿下?”

蕭九回過神,倉促地收攏視線:“多……多謝先生……”

他對酬謝別人的語句還尚不熟練,再多的央告在利益面前都顯得微薄,這種突如其來的幫助,簡直讓人陌生而畏懼,幾乎想要蜷縮回一片陰影裏。

但蕭玄謙扣著手裏的傘邊兒,他掌心發燙,被敷過上藥的肌膚也熱燙得厲害,被那雙眼睛注視的每一寸,都貪婪地重新生出活力,渴望、貪求、心跳劇烈像是馬上就要在關愛裏死掉了,卻又自慚形穢地渾身僵硬。

他的表情很細微地變了一下,但還是一副沉默無害的模樣,低低地說:“謝謝您。”

謝玟看他反應這麽慢,甚至有點遲鈍,一時忘了眼前這個孤苦伶仃的學生是以後的大魔王,他伸手拍了拍九殿下的手背,瑩潤如玉的修長指節貼在對方傷痕未褪的手背上,半是寬慰地道:“殿下以後至少也是親王之尊,不必這麽小心翼翼地對待下官,說到底,我不過是為人臣者。”

他看著蕭玄謙的神情,也不知道對方聽沒聽得進去。只是在下一次對方到來時,九殿下還是那麽慎之又慎,仿佛剛剛從蝸牛殼裏探出來一對脆弱的、血跡斑斑的觸角。

不久之後,眾人忽然發現那個他們平時幾乎沒有正眼瞧過的九弟,那個被父皇漠視厭惡的皇子,居然被謝先生教導了好幾次,時常收留在身邊學棋。在重華宮昏暗冰冷的水面之下,忽有一只手探入水中,將他從不見光的所在打撈出來……從此以後,漂泊浮萍在生出根須,落入泥土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