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靠岸

“懷玉吾愛,展信如晤……”

跟塵封的《舊啟》不同,跟出土的帝王起居注不同,這些紙頁新鮮如昨日,墨痕點點,分明已經幹透,卻在觸摸時仍舊疑慮會沾汙指尖,上面彌漫著筆墨的味道,帶著草木淡香,沉濃冰冷。

謝玟找不到從哪裏開始,他手中的這封是啟明六年,也就是他離去的第一年……比起情書來說,這的確更像是回信,用詞斟酌謹慎,仿佛下一刻便會真正交到他手中,謝玟幾乎洞穿無數的時光,模糊地看到二十五年前他挽袖落筆的模樣。

蕭玄謙寫,京都應當春光正好,枝頭滿是桃花,風吹落如雨,他說朝野政務,說日常瑣事,每一件都條理清晰,字句周到,看不出任何變化,對這些信珍而重之,好似這薄薄的一張紙,足以寄托情思。結尾寫得是——盼懷玉愛鑒,見即賜復。

在他茫茫無期的前路裏,似乎只有“盼其愛鑒”這樣一個念頭,所謂“展信如晤、見即賜復”,不過是存在他腦海中的虛妄,存在他意志裏的渴盼,支撐他表現正常的願望……但這願望太過飄渺。

最初的一年,每一封信裏都有這句話,從班師回朝的每一日,每一封按次序排列好的書信中,都愈加濃重地彌漫著陰郁壓抑,而又冷靜如冰的氣息。他越來越少地提到那些立後折子,為之發怒的次數也逐漸減少,但信中稱他為老師的次數卻也漸漸減少……在八月十五的那一日,他去見了蕭天柔,跟長公主下了一盤棋。

蕭玄謙沒有將他們的對話訴諸筆上,只是放棄了從棋盤中尋找他影蹤的幻想,在那封信的結尾,他第一次如此稱呼:“吾妻愛鑒,即頌近安,靜佇回諭。”

靜佇回諭……

其物如故,其人不存,如何回諭?

謝玟摩挲著那幾個字,他平靜如水的心漣漪不斷,仿佛被漂浮著一座冰塊化成的山峰,對方的愛意就封存在冰層中,沉重而疼痛,隨著冰層融化,不斷地沉墜下去。

啟明七年,在經過幾乎整整一年的冷卻之後,懷揣著希望、等候回諭的蕭玄謙也終於耗空忍耐,過於孤獨寂寞的日子已經蛀空他的軀殼,到了六月份,蕭玄謙第一次在童童的見證下受控於病症。那把金錯刀在隔絕了數百天之後,重新染上鮮血。

他嗜痛止疾的症候卷土重來,而且發作得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暴躁,紫微宮的宮人清退一空,崔盛在血腥味擴散到濃稠時撲上來,冒死將那把刀奪入袖中,痛哭流涕哀求陛下珍重龍體……在天下安寧的光景裏,蕭玄謙忽然覺得這世上的一切都極為模糊,他誕生了一股痛苦難言的抽離感。

謝懷玉……

你棄我而去,我為何留在此地?

他身上已經很久沒有添過這麽嚴重的傷了。張則為他包紮時眉目低垂,一言不發,童童靜坐在旁邊,閉目不看,那把刀被鎖了起來。而至空無一人的境地時,他又淪落到一股難以控制的抑郁自厭當中。

他腦海混亂不堪,浮現出謝玟不允許他傷害自己的話語。此時此日,今時今日,對方的一言一行仍舊像觸之即死的絲線一樣留在他骨髓裏,只是他又違反了。

蕭玄謙沉寂了很久,直到童童難以忍受地切斷對他的檢測。就像系統能監控謝玟的心理狀況一樣,她也能對新任宿主的心理狀況感同身受……她必須主動切斷這種折磨,才不至於陪著對方發瘋。

當他稍挽衣袖,寫下回信時,無意間將未盡的鮮血落在紙頁上。而後又為掩蓋血痕,用朱批重新塗了塗,掩去其中的痕跡,只不過時隔這麽多年,上面猶有一絲若隱若現的血氣。

啟明八年,湄兒出嫁。蕭玄謙依舊忙於政務,但那份舊疾依舊在午夜夢回時常常拜訪。一個坐擁天下的君王,竟然在自毀的邊緣掙紮了那麽久。他的信開始失去條理,開始慢慢失去原本應有的謹慎,甚至提及他一夜未眠,與貓看月,這種會引起猜想的語句。

玉獅子比他更受寵。蕭玄謙看著白貓在月光底下打滾,突兀地想著。他望著搖尾巴的貓,忽然問:“你不會傷心嗎?”

“喵。”

“他不要你了。”蕭玄謙道。

玉獅子歪著頭看他,月光在長毛貓的身上披起一層薄紗,它輕輕地叫了一聲。

皇帝凝望著他,好久才收回視線,很不願意地承認:“他也不要我了。”

沒人想到,他竟然能在一只貓身上找到被思念折磨塞滿、腦海被燒灼燃盡的共鳴。

但這種卑微的共鳴沒有維持太久,啟明九年正月,玉獅子離開了紫微宮。它溫順地舔著蕭玄謙的手,卻轉身一晃就跑掉了,再也沒有找到。蕭玄謙覺得自己如果有它這麽溫順、這麽乖巧的話……有也沒用,他至今沒有找到留下謝玟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