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如煙

放出的探子遁入大彧府府城,帶回的消息向著意料之中的方向發展。為了行事便宜,謝玟只帶了幾人,他們盡皆偽裝成韃靼士兵的模樣,其中兩人通夷語。

謝玟的肩頭籠罩上一件厚厚的毛絨大氅,發冠束起,衣領遮住了一半的脖頸。火把燃燒的光映亮他的臉龐。

蕭玄謙擰著眉頭給他系著披風前系帶。皇帝一身戎裝,今夜的任務不比謝玟輕松,他勉強放下自己臨陣改口的念頭,克制著道:“若是石汝培不識相,你拔出天下太平劍,暗衛便會宰了他的狗頭,屆時護送你向西行,陳慧東會接應你。”

謝玟道:“我明白。”

蕭玄謙望著他的臉龐,不知為何有些出神,手裏便慢悠悠地打了個蝴蝶結,過了半晌才繾綣不舍地松開系帶,低頭貼向他臉頰,問:“能不去嗎?”

謝玟搖了搖頭,他轉過身本想翻身上馬,可心中滿溢的濃郁酸澀卻一時無法舒緩,身形停頓了一下,突然又回頭拉住了蕭玄謙的手,雖有眾人在場,仍舊不顧矜持地擡頭親了一下他的唇……什麽君臣賢名、什麽眾臣怪罪,他此時也無法放在心上,只是對著稍微怔愣的小皇帝道:“你已經好了,對不對。”

“我……”

蕭玄謙看著他的眼睛,幾乎沒有更多思考的余地,他下意識地頷首,覺得自己如果不這麽回答的話,懷玉那雙濕潤溫柔的眼睛仿佛下一刻便會落下眼淚。

謝玟又緊緊地握了他一下,然後上馬牽住韁繩。他周遭有近衛護持,很快便依照著探子傳回的消息遁入夜色當中,陷入一片茫茫不見的黑暗裏。

蕭玄謙望著那片黑暗,心神忽然像是一根被精細修補過的破爛繩索,在另一頭不斷搖晃,讓他動搖、迷茫、陷入難以安定的情緒。

……想什麽呢……小皇帝閉了一下眼,重新睜開的同時吐了口氣,安慰自己:依老師的謹慎,不會有事的。

與此同時,大軍開拔向另一個道路,火光照耀,沉重的盔甲在靜夜裏撞出令人心生畏懼的悶響。

大彧府,石汝培處。

西北的溫差極大,夜晚的寒意浸潤進四肢手腳。石汝培身著外族服飾,卻還留著中原人士的頭發和冠。他正呆坐在野獸皮毛鋪蓋的座椅上,眼前的小案上放著一張密報——由謝玟親手所寫,暗中遞到他眼前的遊說之言。

石汝培的手摩挲著上面的字跡,早已晾幹的墨色修築成熟悉的筆鋒。這樣的字跡他很是熟悉、卻也闊別了太久太久……三年前,他遙聞帝師死訊之後,那些曾經傾吐了所有胸懷抱負的錦繡文章便付於一焚。

是他?還是蕭玄謙所使的詭計?那死訊若是偽造,那這漫漫的一千個日夜,帝師又在何方?

石汝培沉默不言,即便他知道最多再過三刻鐘,自己就能如約見到那個想要遊說策反他的人……只要當面一見,所有疑問定當迎刃而解。但這樣的等待卻也過於漫長。

他一直呆坐著,心神時而長長遊蕩,時而又落在那封遊說密報上,不知道又過了多久,外面的衛兵操著一口外族語言的聲音響起。

“你們是誰?……哦……石軍師派人抓來的啟朝官僚?……審問……軍報?進去吧……”

衛兵的聲音並不大,這房間也有些隔絕聲音,所以這交談聲石汝培只聽了個大概。他擡起眼,盯著那扇門。在腳步聲不斷地逼近之後,那扇門打開了。

那個人邁入室內,渾身乍然披上了燭光的瑩潤,身後則是一襲微弱的星芒,星芒隨著門的關閉盡數褪去了。石汝培擡起眼,看到謝玟的手腕捆縛在一起,他登時站起身,才邁出一步,帝師便從容沉默地勾開活結,那看似綁得嚴實的麻繩便脫落在地。

這是蒙騙敵軍的偽裝罷了,只是麻繩粗糙,將他的手腕磨紅了。

謝玟揉了揉腕骨,擡頭看向對方,第一句沒說什麽軍國大事,而是仔細地端詳了一下對方,道:“我要認不得你了。”

石汝培走到他面前,半晌才道:“可晚輩卻一直認得帝師。”

他的態度出乎意料,謝玟來時想過對方或強硬、或柔軟,或是綿裏藏針、兩面三刀的面目和心計,但唯獨沒想過對方甚至有一絲誠惶誠恐。他略微不解:能在趾罕二太子身邊成為軍師,以啟國人身份取得外族的信任,應當有一副冷酷的心腸手腕。

石汝培確實是一個冷酷的、只有利益的軍師,但這並不會展現在謝玟眼前。他拉著謝大人坐下,這張矮小的幾案兩側鋪滿了羊毛絨毯和軟枕。滾熱的火爐在室內嗶剝地炸響。

石汝培道:“您竟然活著。”

謝玟從他手裏接過一盞茶,沒有喝,只是放在手心裏捧著:“我也沒想到能再見面,只是再見的這一面,卻是立場相悖、各為其主了。慈生,你又為何向趾罕效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