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火焰

除夕。

這樣一個舉國歡慶的日子,皇帝居然不在宮中,而是在千裏迢迢的南方諸省,這也就是朝局穩定,且有心造反的皇子皆已誅殺殆盡,才會發生這種情況。如若換了陛下剛登基時,恐怕他半步也不敢離開。

夜幕降臨,煙花聲在黑暗之中亮起,瞬息聚散。蕭天湄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孤身一人來到榮園,她穿了一身利落的騎射武服,明艷張揚。蹄聲停歇,蕭天湄翻身下馬,進入了栽種著滿園桂樹的榮園。

近些日子長姐的病好了許多,不知道是因為得知先生在世、還是太醫更盡心的緣故。湄兒走近時,見到院子裏點著燭火的小窗邊,厚重的狐裘大氅之下,那支斜簪在發髻上的銀色步搖。

她走到窗下,隔著伸展的花枝,胳膊杵在窗前:“阿姐睡著了麽?”

蕭天柔擡頭望向她,動作遲緩地坐起。湄兒便眼尖地看到她身下壓著的書信,上面的字跡極其熟悉,是先生的字。

先生給榮園留了信。

湄兒立即道:“阿姐,我進來跟你說話。”

說完,紅衣少女一路蹬蹬蹬地跑過來,繞過長廊,穿進屏風裏,她一進來,見到蕭天柔單薄清瘦的影子,那扇窗已經關上了,隔絕掉外面熱鬧的煙花,但還有過節的聲音源源不斷、朦朦朧朧地鉆進腦子裏。

蕭家的長女,與這位最小的女兒對坐在棋枰間,棋盤上下了一半,是當年蕭天柔跟謝玟所對弈的棋局。湄兒看不出這局的來歷,但也知道阿姐善弈,於是不忍碰亂,小心翼翼地將胳膊放在邊兒上,才道:“九哥去南面,免不了要去找先生,我正擔心他腦子犯渾,又犯下什麽……”

她話語未半,蕭天柔便掩唇咳嗽起來,湄兒起身給她順背,長公主喝了茶、再緩一緩氣,終於好得多了,她的臉色蒼白,但容貌卻非常清麗溫文,如果不是謝先生婉拒,這真應該是先皇屬意的良配。

蕭天柔道:“你上回跟九弟說,你能勸他全是我的指導。我還沒找你問罪。”

湄兒連忙道:“我不是說完就找你通氣兒了麽,再說我也是為了不辜負先生的苦心。你別太擔心他,既然謝先生已經預料到當日的局面,這都是他算好、準備好了的脫身之計,他是讓我放心的意思。”

湄兒說著說著,眼睛忍不住往下瞟,倒著看那幾張信,才辨認了幾個字,長姐便將那書信拿了起來,看這紙張的翻閱程度,總歸是翻看了不下百遍的。

“這是……”

“是他托人帶給榮園的。”蕭天柔低聲道,“三年不見,難為他自身難保、還想著寬慰我。”

湄兒對他們幾人的事本來不是很清楚,但後來惹了九哥的黴頭,便旁敲側擊、變著法兒地詢問了一些,才一知半解連帶揣摩地領悟了一部分。她道:“先生說得什麽?”

蕭天柔看了她一眼,將手中的書信遞給了湄兒。湄兒接過來仔細看了一遍,裏面不過多是問問天寒加衣、粥藥可溫之類的瑣事,對於曾經的舊事卻只字未提。湄兒擡起頭,看到蕭天柔飄渺的目光,忽地道:“阿姐,你們當初——”

“我願做他一生的棋友,便心願已了。”蕭天柔道,“當年……我很不喜歡蕭九,如今也是一樣,他雖看著溫順乖巧、在旁人面前恭敬柔弱、無依無靠,可我知道他看著先生的目光,便如我的目光一樣。”

湄兒心中猛地一跳,驟然生出一股將真相掀開、晾曬幹凈的意味。

“他記恨我,不止是因為那道未請下來的婚約。”蕭天柔神色淡淡,好像這件事已不足以撼動她的心扉,那張蒼白美麗的臉上,流露出一股難以琢磨、而又恬靜如水的神情,“還有我跟父皇說,九弟外表恭順,實則掩藏極深,性如虎狼,不應該讓先生那樣高潔傲岸的人輔佐,否則會養虎為患。”

湄兒怔了怔,她盯著長姐撥弄棋子的指尖,她那麽脆弱、如同深冬裏枯萎的桂花,凋零成泥,可在自己看不到的年月裏——這位長公主,也曾是父皇身邊最信重的女兒,她的溫婉裏蘊藏著最綿密的針、柔和中包裹著強韌如鐵石的性情,即便身為女子,也能左右皇帝對於繼承者的看法。

如果不是身體不佳,柔姐原本應該是九哥登基路上最難以揣摩的絆腳石,而與她為知己的謝先生,或許也會成為政鬥奪位中最勢均力敵的對手……這一切都太可惜了,長姐需要保養身體,走不上這條風波詭譎、一路刀鋒的路,這棋盤從一開始,就無從落定。

蕭天柔垂下眼睫,非常平靜地微笑道:“他視我為政敵、情敵,對懷玉又有那麽強烈的獨占欲,怎樣報復,我都不意外。只是……”

禁錮在女子身上最大的枷鎖,就是不自主的婚姻,這是時代的局限性。她並不在乎流言蜚語、已婚之身,更不在乎蕭九惡劣的侮辱,因在她心中,只要知己不曾輕視,那些便不重要,讓她一病不起的心結,其實是在這件事之後,她便確定九弟不能被先生掌控,恐怕將來後患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