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雪(第2/2頁)

蕭玄謙沒有讓太醫把脈,而是跨上了馬車回紫微宮,對這個人的離去有一種空虛的、不真實感,正如他所想的,他的五臟六腑都是冷的,驅逐誰、背叛誰、放棄誰……他都已經想過一千遍,一萬遍。

他支著額頭,馬車裏的熏香直沖腦海。過了半晌,他忽然道:“崔盛。”

崔盛俯身貼耳:“陛下。”

“躺在那裏的人,是謝懷玉嗎?”蕭玄謙問,“真的是他嗎?”

崔盛猶豫了半晌:“確實是謝大人。”

“他……怎麽會死了呢?”蕭玄謙低低地道,“朕沒有要殺他。”

“恕老奴直言,”崔盛小心道,“謝大人病故,您應該高興啊,這天底下就這麽一個管著您的人了。”

這天底下就這麽一個管著他的人了。

蕭玄謙的腦海中回蕩著這句話,他擡起手,溫暖的大氅和爐火讓人感受不到一絲冷意,但他的手指一直在發抖,他冷得發抖。

那是一個非常寒冷的冬天。

喪事從簡,蕭玄謙一切都沒有過問,那口棺材也葬下去了。之後的不知道第幾天,蕭玄謙批閱奏折時,忽然又感覺到一股凜冽的寒意,紫微宮已燒得暖熱,殿內連厚外袍都穿不住,但他還是覺得很冷,他無法落筆,似乎喉嚨裏那口血吐出來的地方,還在隱隱作痛。

怎麽會這樣呢?

之後的日夜,對於他來說幾乎都是一種煎熬,他徘徊躊躇,將每一本曾經謝玟教過他的書翻出來看,每看到老師的批注時,就會忘卻折磨——但僅僅一瞬,又驟然墜回無間地獄,重復著這股蠶食般的煎熬。

這天底下就這麽一個管著他的人了。

這天底下,就這麽一個人了。

他重新想起這句話時,燭火燒痛了他的手才回過神來,撲火的飛蛾在火光裏茲茲作響,噼裏啪啦地炸作飛灰。當天晚上,聖駕出了紫微宮,他站在風雪夜裏,那些風像是刀一樣切割著他的軀體。

葬入土中的棺材被重新挖了出來,崔盛勸阻的話說了一籮筐,他說會沖撞聖駕,說會不吉利,幾乎就要哭著以頭搶地了,但蕭玄謙不為所動,他已經快要被入夢的寒意侵蝕得窒息了。

棺蓋再次打開。

除了一些衣物,裏面什麽都沒有。

所有聲息在此刻消失,四野之下,只有寒風呼嘯,一遍遍地割裂著他,割裂著他和老師之間的一切。

他沒有死,他逃走了。

蕭玄謙盯著那口空棺。

“這、這這這,陛下,帝師大人他……”

“他拋下我了。”蕭玄謙慢慢地道,他好像在接受一個事實,“無論是生離,還是死別,他都想要拋下我。他是這個意思。”

“陛下……”

他的半生都在被人放棄、被人拋棄,母妃、父皇、兄弟……他只是一夜荒唐留下的罪證,是一個女人一生悲劇的證詞,是一件無人矚目的遺物。他不被選擇、不被看到,一直、一直都是這樣。

從生下來開始,他就有很多錯。蕭玄謙忽然覺得,他等謝玟等了好多年,好像他之前的命運,都是為了等謝玟到來的……只不過這樣的一個人,最後也免不了曲終人散的結局。

他做錯了什麽?蕭玄謙一直在想,有什麽錯,是你不能原諒我的呢?

謝玟不願意再跟他說話了,他的性格雖然很好,但有時也是很要面子的,況且他的矜持含蓄加劇了這一點,他不願意跟小皇帝翻臉爭執。

“你想怎麽樣?”謝玟問,“沒有誰離開誰是活不下去的,你的需要不過是一種控制欲,一種滿足自我的占有而已,並不是真的需要我。”

“不,”蕭玄謙氣息不穩,“我確實……”

“真的需要就不會犯錯。”謝玟看著他道,“你不能仗著我總是會原諒你,就用這種話來騙我。”

蕭玄謙沉默地看著他,那雙漆黑的眼眸幽邃如淵,如果他不說的話,沒有人能夠在一頭狼的眼神裏看出他的畏懼與懦弱。

“蕭玄謙,”謝玟忽然道,“你不會是缺少我這樣一個……寵物吧?”

他話音未落,就被緊緊地抱住了,對方的力氣有些失控,幾乎抱得他喘不過氣來,他聽到小皇帝嘶啞低沉的聲音,像是從壓抑至深的冷靜裏翻湧出被羞辱的痛苦。

“你不要這麽說。”他道,“別這麽說……我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老師,我們重新來過,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