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早春多細雨,天氣陰冷潮濕,寒意就像螞蟻似地攀在人身上,連骨頭縫都覺得冷。

雲塘鎮的學生沒幾個真心好學的,碰上這樣不好的天,紛紛找了借口不來上課。

簡陋的學堂一時間安靜了下去,周胥也不惱怒,總歸他們付了報酬,學不學好都是各人造化,他省得。

不過他也並不喜歡這樣的天氣,一到這個時候,母親便開始咳嗽,去鎮上拿藥還要走過一趟泥濘的路。若是蘇燕在就好了……

他想到這裏,不禁擡頭看了眼灰撲撲的天。

距離蘇燕去長安已經有一陣子了,不知她是否找到了那個男人,又何時才肯回來。當初見蘇燕執拗,他也沒有勸上幾句,只因心中清楚,能住在崇安坊還被仇家追殺的,絕不會是什麽一般人,哪裏會娶一個鄉野村婦,便是做妾傳出去都是醜聞。士族與寒門之間的天壤之別,又豈是三言兩語的誓約可以打破。

只是蘇燕此去已有兩月多,周胥心中多少還是有些擔憂。

一個女子孤身去到陌生的長安,路上也不知道會遇到多少磨難,雖然他知道蘇燕不是什麽嬌滴滴的女兒家,卻在她這麽久未歸後,也不得不感到憂心了。

藥快煎好了,周胥將藥罐子取下,忽聞院門前傳來響動,起身看向那處。

煙雨蒙蒙中,一個鬢發微濕,面色蒼白的女子出現。她興許是冷得厲害,唇瓣都在微微顫栗,望見他後卻揚起了一個笑臉。

蘇燕嗓子有些啞,聲音柔柔的:“周先生,近日可還好?”

周胥一失神,手指被滾燙的藥罐子燙到,迅速縮了一下,對上蘇燕的視線,那點疼痛似乎也跟著消失了。

“燕娘,你快進來吧。”

斷斷續續下了半月的雨,一直沒有放晴,蘇燕淌過泥水,褲腳裙邊都臟兮兮的。她想踏進屋子,卻又想起自己鞋上的泥巴,先去一邊摘了幾片番瓜葉子,混著雨水把泥巴給擦凈,這才往屋裏走。

周胥笑了笑,說道:“我家中同是泥地,哪兒那麽多講究?”

蘇燕卻垂下眼,說道:“不一樣的。”

周胥給她倒了盞熱水,邊問她:“此去如何,人可見到了?”

他狀似無意,心中卻有幾分忐忑。

蘇燕還在低頭望著自己臟兮兮的褲腳,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周胥以為他沒聽見,正要再問,就聽她輕聲說:“見到了,他家中並非商戶,是有權有勢的官宦人家,的確也算潑天富貴……只是他與我到底是雲泥之別,有些事便只能算了。”

周胥緩了口氣,細細打量蘇燕神情,卻見她似乎並不難過。

“他背棄誓言,你可有怨恨?”

蘇燕接過熱水,雙手捧著取暖。濕透的鬢發貼在頰邊,低垂的眉眼讓她顯得柔順極了。

“初時還有些委屈,回來的路上已經想明白了。他這樣的身份,自然不會感念我的好,我再怎麽怨恨傷心,無非只能害了自己,還不如忘了他。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周胥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到她水盈盈的眼眸上。

蘇燕與他見過的大多女子還是有些區別的,或許是因為她那位名聲極差,又早早病死的母親。她雖有姿色卻無依無靠,難免要比旁人更命運多舛。而這也叫她更堅韌,習慣獨自面對生活中的各種不公。讓她時而溫順可憐,時而又潑辣蠻橫。

周胥端著茶,杵著下巴問她:“那你日後還想學字嗎?”

她笑起來有幾分靦腆,輕聲道:“先生不會嫌我礙事嗎?”

他也跟著笑了,說:“自然不會了,你比那群學生要省心。”

回到雲塘鎮,蘇燕身上的銀錢已然不多了。她才回到馬家村的消息立刻就傳開了,馬六一家子又帶人來鬧事,聚眾站在她家門口吵嚷著,說她不知羞恥,死皮賴臉去找心上人,結果灰溜溜地回來了,人家根本不把她當回事。

蘇燕難得的沒有反駁,因為他們說的都對,只是那些難聽的話一句接著一句,就像有人用力地在往她臉上抽耳光,讓她腦子都嗡嗡作響,卻又只能委屈得啞口無言。

馬六一家人想上來撕扯她,被張大夫死死護住,又有好心的村民看不過去,將他們一家子給轟走了。那些人雖是熟悉蘇燕才幫她,卻也難免因為她被情郎拋棄而對她有了異樣的目光,有憐憫也有輕蔑,她都默默地受著,全怪她自作自受。

約莫是回來的路上淋了雨,很快蘇燕就病倒了,張大夫照看了兩日,始終不見她好轉,一時間便有些心急。他還指望著蘇燕為他養老送終,卻不曾想如今倒是她先病懨懨的,眼看著再不治就要病死過去。

張大夫腿腳不便,連忙托了去鎮上的人去尋在書院教書的周胥,讓他來看一看蘇燕。

周胥得知此事,立刻去了村子裏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