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8章 為而不爭

能令賈文和,左右為難。此事,定非同一般。

果不其然。

此事難就難在,神上宗師當如何審,又該如何判。

神上宗師,十余年如一日,兢兢業業,掌管薊國將作諸事。令薊國機關術突飛猛進,冠絕天下。薊國上至薊王,下至百姓,士農工商,文武百官,皆深得其利,坐享其便。繁重的農活,皆由機關器取代。三兩老農,便可日種一頃。家中五十畝美田,一日種畢。大量青壯勞力,皆用來營城築樓、釀造捕撈、造船架橋、通渠鋪路,不一而足。機關塔吊,機關沖錘,機關夯機等,又助施工事半功倍。人力、畜力、水力、風力、火力,皆為所用。

薊人享受種種機關紅利,右國令及將作館,居功至偉。

功績不容抹殺。

且神上宗師,所作所為。最大獲利者,便是薊王劉備。劉備又如何能獨善其身,又如何自圓其說。又如何證明,自己從始至終,未曾參與其中。

所以,賈詡才舉棋不定。若非荀攸勸說,賈詡更想“秘而不宣”。待右國令與世長辭,愛恨情仇,隨風逝去,一切皆“入土為安”。況且,其人身份,除去薊王身邊近臣,天下無人知曉。甚至連“神上宗師”名號,亦無人聽聞。世人只知大賢良師,不知神上宗師也。

更況且。神上宗師一切暗中謀劃。薊國上下,自詡明以照奸的劉備,號稱算無遺策的謀主,先前竟皆不知。說出來,誰信?

正如一眾墨門子弟所思所想。

從頭至尾,此事更像是卸磨殺驢。而非為國除奸。

稍有不慎,天下唾棄,萬民離心,君臣離德。

亦知茲事體大。為右國令之事,薊王劉備專開朝會。

比二千石及以上,薊國肱股重臣,悉數出席。各城稻作正酣,一眾屬吏,皆各司其職,萬勿輕動。

將右丞手書遍傳眾人,又口述琉璃暖閣中與右國令當面對質。震驚可想而知。

饒是王傅黃忠,亦勃然變色:“老賊可恨!”

不等武將出聲,薊都尹婁圭,急忙起身奏曰:“主公明見。右國令其人,雖十惡不赦,卻堪稱當世鬼才。雖有大惡,亦有大功。功過雖不能相抵。亦需慎重!”

“暗行不端,弑殺二君。”黃忠怒斥:“老賊縱有大功,豈免死乎!”

薊東尹鐘繇,起身奏對:“王傅所言極是。然婁府君,亦有道理。右國令久居高位,已有十余載。乃國之宿臣。若一味公事公辦,將逆行告知於天下,主公如何能,獨善其身。鄙國上下,又該如何自處。”

“《詩》曰:‘涇以渭濁,湜湜其沚。’豈能混淆善惡,顛倒黑白。”薊西尹管寧,起身奏道:“臣以為,功過賞罰,當秉公決斷。先賢亦雲:‘上天告譴,則王者思其愆(qiān 罪過);政道或虧,則奸臣當其罰。’主公明以照奸,不可不察。”

劉備又問鄭玄:“鄭公,以為如何?”

上庠令鄭玄,起身奏對:“所謂‘大直若詘,道固逶迤’。老臣細讀右丞手書。言,黃巾亂前,乃大賢良師一人主事,待黃巾亂後,方為神上宗師收拾殘局。蛾賊之惡,大體並無相幹。然弑君大罪,罪無可赦。”

劉備輕輕頷首,又問身旁水鏡先生:“司馬公,以為如何?”

門下祭酒司馬徽,起身對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此言出自老子《德道經》。大意是說:真實的話不漂亮,漂亮的話不真實。善良的人不巧辯,巧辯的人不善良。真正有知識的人不賣弄,賣弄自己的人不是真有知識。聖人不存占有之心,盡力顧全別人,自身也更充足;盡力給予別人,自己亦更豐富。自然的規律是讓萬事萬物都能得到好處,而不是傷害它們。

一言蔽之: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鄭玄與司馬徽,皆引用老子之言。劉備略作思量,便心領神會。

鄭玄言“大直若詘”,實則想說“大忠似奸”。又說“道固逶迤”,實則想說“虛與委蛇”。意指,右國令雖屈身從賊,卻並未助紂為虐。

司馬徽所言,如出一轍。“利而不害”,“為而不爭”,皆是為右國令,開脫之言。前提是,弑君大罪,十惡不赦。

家國天下。

若以漢室宗親,劉氏諸王論。神上宗師之舉,大逆不道,當夷三族。

然若為天下萬民計。廝殺昏君,扶立明主,撥亂反正,則大有裨益。

問題便在於,家、國、天下。列候、諸王、天子。自下而上,此乃大漢三層權力構架。若“君皆可殺”,權力金字塔,勢必崩塌。天下大亂,社稷無存。昏君如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殺。封建秩序,將被徹底摧毀。易被野心家利用,稍有不如意,便聚眾而反,起兵謀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