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7章 溫故知新

論揣度聖意,一眾中常侍,可謂出神入化,爐火純青。

一言一行,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張讓受黃門令左豐琉璃寶鈔,替薊王進言增封。然,出人意料。張讓竟只字未提薊王之功。反一味言及陛下之利好。一對一答間,陛下渙然冰釋,如沐春風。百無禁忌,後顧無憂,於是有功必賞,水到渠成。

這便是“受人之托,終人之事”的高級境界:潤物細無聲。

內在邏輯如何運轉。一語道破,其實不難。

大漢有功必賞,尤重軍功。然,薊王開疆辟土二千裏,東及大海。為何遲遲不得封賞。陛下心中必有顧忌。

歸根結底。功高蓋主,尾大不掉。恐薊國重蹈前漢時強藩覆轍,舉兵謀反。

如何破解。武帝《推恩令》削藩便是指路明燈。

薊王螽斯衍慶,百子降世。偌大封國,《推恩令》下,支離破碎。如先祖中山靖王故事。

事出必有因。薊王抄掠百萬三韓之眾,在藪中築列城七十余座。之所以吃相略顯難看,正因子嗣眾多。將心比心,陛下這才渙然冰釋。

所謂人多粥少。正因家中子嗣太多,薊王才想盡辦法,積攢家業。奈何不過十有六縣。百子百女,封邑、湯沐邑,細分下來,人均亦不過一城。若百子再生子嗣,不過分城中一鄉一亭而已。不出三代,薊國何止支離破碎,分明是化為齏粉。

還有何所懼。

明知如此,為何陛下仍遲遲不決。只因,一切尚未坐實。“靴子尚未落地”。

直到薊王遣族中長輩,輕車快馬,遠赴洛陽報喜,這才塵埃落定。“靴子墜地”。“新誕麟兒八十有五。王子四十又一,公主四十又四。”還有大半待產。“百子百女,年內當見分曉。”

兒女各百。人分一城,薊國終歸如曇花一現。

陛下金口玉言,再增薊王數縣。即便如此,比起薊王眾多子嗣,亦不過杯水車薪。

張讓與趙忠,從旁煽風點火,推波助瀾。

於是乎,神鬼無覺,把事情辦妥。

然若問在場眾人:張常侍可曾為薊王增封進言?

眾人皆搖頭否認:未曾。

張讓確也未曾口出“增封”二字。然事實果真如此麽。

實則不然。此事,正是在張讓與陛下的“一唱一和”中,悄然敲定。張讓行拋磚引玉,見風使舵。引陛下水到渠成,自投羅網。

同理,再看大宦官王甫。

先帝延熹九年,方士牢修誣陷黨人,黨同伐異,圖謀不軌。“八顧”之範滂因而獲罪,被關進黃門北寺獄。先帝遣中常侍王甫審訊。範滂等人身披枷鎖,布袋蒙頭,列為階下囚。然當前人被審時,範滂、袁忠卻從後向前擠,爭先受審。

王甫發現,以為二人爭相自首,心中不屑,便斥責道:“爾等身為臣子,不思忠君報國,反結成私黨,相互褒舉,擅論朝政,憑空捏造事端。還不將所有陰謀勾當,從實招來,不得有絲毫隱瞞。”

範滂答曰:“我聽孔仲尼說:‘見善如不及,見惡如探湯。’我等之所以聚在一起,乃‘欲使善善同其清,惡惡同其汙’,不料卻被人誣陷結黨營私。”

王甫又斥問:“爾等更相拔舉,如唇齒相依。凡遇意見相佐之人,皆悉數排斥在外。此舉,不是結黨又是何故?”

範滂仰天長嘆:“古人遵循善道,能為自己求得更多福瑞;今人遵循善道,卻使自身深陷死罪。我死之後,且葬在首陽山邊,上不辜負皇天,下不愧於伯夷、叔齊。”

王甫遂被範滂,大義所動。在場士人,多得解桎梏。永康元年(167年),審判結束,王甫判眾人無罪,範滂等皆被放歸鄉裏。

若單看此事,王甫其人如何,似另當別論。且後又一力促成夏育等人北伐鮮卑檀石槐。亦是為國謀局。

然而。竇武謀誅宦官,事泄,王甫與曹節劫持陛下,殺竇武、陳蕃,再與曹節、段颎等人弄權多年。後楊彪、陽球發其奸,下獄,死於杖下,屍被磔。

王甫其人,生平看似矛盾,善惡難辨。

實則,趨利避害,人之常情。

一言蔽之,不牽扯到自身重大利益關切時,王甫其人,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再看勃海王劉悝。

延熹八年,劉悝被劾奏意圖謀反,先帝不忍誅殺胞弟,將其貶為廮陶王,只剩一縣封邑。失去封邑,劉悝追悔莫及,於是暗通中常侍王甫,許諾若助其復國,答謝五千萬錢。

永康元年,先帝駕崩,遺詔命劉悝復為勃海王。劉悝認為,此乃先帝遺願,非王甫之力,於是拒付五千萬錢。因此被王甫懷恨在心,乃至身死國除。累及宋皇後全家被誅。

試想,以王甫之老奸巨猾,揣度聖意。“受人之托,終人之事”時,是否也如張讓這般,滴水不漏,無跡可尋。潤物細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