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有姝(五)(第2/3頁)

這個時候他笑了,他的笑容裏有很多我說不出的東西。最近幾年他經常這樣笑,這讓我覺得他確實離死不遠了。他說從前有一個人告訴他,那個地方讓人們失聰,是為了讓人們聽見上天的聲音。他說他們管這個叫‘天樂’,他們每年都會派聾子上山去聽。上天有問必答。那個人說得沒錯,這次他真的聽見了,在耳鳴聲中,有人在低語。我問他聽見了什麽。他說他聽見了解決一切的辦法。”

戛然而止,後一頁在穆知深手中。

直覺告訴謝岑關,百裏決明說的“那個地方”就是“西難陀”。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地方,真的能聽見上天的聲音麽?如果上天真的有問必答,是否可以告訴他怎麽救他自己?無渡說的“解決一切的辦法”又是什麽意思?謝岑關拿著紙張的手在顫抖,他擡起頭,凝視穆知深,“把手記給我。”

“給我你的答案。”穆知深冷冷說。

“我告訴你你就給我?”

“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穆知深道,“你輕狂,但我守諾。前輩務必以誠相待。”

“真搞不懂你為什麽這麽執著,這件事情根本跟你無關。”

謝岑關坐下來,揣著袖子。他分腿而坐,還穿著裙子,儀態實在是很不雅觀。穆知深皺了眉,默默別開臉。

“好吧,我告訴你,”謝岑關枯著眉頭,眉宇間染上星星點點的落寞,“因為他帶走了尋微。”

時間是十六年前,謝岑關在鬼國裏待了整整五年,終於找到了離開鬼國的道路。這裏他沒有細說,似乎並不想讓穆知深知曉。他附身在一具殘缺的屍體裏,蓬頭垢面,爬回了謝家。他十分猶疑,五年不見,昔日俊秀的謝宗主成了一只醜陋的長毛僵屍,他擔憂自己不會被認出來,更會遭到謝家子弟的封印。但是他的擔憂統統落了空,因為那天是謝尋微的生辰日,也是謝家滅門的日子。

當他踏入謝氏門庭,只見滿院鮮血。檐溜下全是粘膩的血液,匯成小河汩汩而流。他一具一具翻屍體,找他的妻子,找他的父母,還有他的孩子。在正堂門廳,他看見了幼小的尋微,滿臉臟汙,裙子上都是血跡,黑黝黝的眼睛空茫一片。他想他的孩子該如何面對這樣慘淡的命運,滿門屍體,母親被殺,父親化鬼,從此孤身一人。

尋微就那樣抱著母親的屍體呆呆坐在冰冷的地磚上,旁邊立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他認出來那個老人是無渡,他滿心痛苦之余又感到慶幸,至少他的孩子得到了抱塵山大宗師的救助。他躲在斷壁後面,遠遠瞧著他們。

“無渡爺爺,我可以過幾天再跟你走麽?”尋微輕輕地問。

“不要擔心,尋微,我會幫你埋葬你的家人。”無渡溫聲道。

尋微搖搖頭,“我要等等阿父。他還沒有回家,假如他這個時候回來了,我又走了,他會找不到我的。我們再等幾天,好不好?就多等幾天。”

“好吧。”無渡嘆息,“五天之後,我們啟程。”

他們等了五天,尋微用瘦弱的肩膀扛著鏟子,在後院為自己的家人挖墳。無渡請來街坊鄰居,埋葬謝家人的屍體。尋微堅持要自己挖母親的墳,他沒有眼淚,也沒有話語,只是不停地挖著土,晝夜不停。當他把最後一抔泥土撒在他母親的面容上,五天之期到了,朱門空空地開著,門檻上有風有雨,獨獨沒有那個風雨中歸來的人。

謝岑關不敢出去,他是個鬼怪,醜陋、猙獰,他已經無法站在天光下。

尋微終於要啟程了,他什麽都沒帶,因為他什麽都沒有了。他只攥了一方絲帕,血跡斑斑,來自他母親的胸懷。

“阿母說阿父許過諾,一定會回家的。這是阿母的杏花手帕,將來有一天,阿父看到這條手帕,就會認出我。”他仰著臉兒問無渡,“爺爺,阿父會遵守諾言回家來麽?”

無渡手摩他的發頂,“尋微,你要相信,所有心願終有一天都會實現。”

悲傷猶如哀霜,落滿謝岑關的心頭。他這輩子沒有體會過這樣的荒蕪與痛苦,被鬼母撕咬的時候沒有,成為鬼怪的時候沒有,困守鬼國的時候也沒有。這個時候他終於感受到了,因為他的孩子淪落成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他想他應該出去,他應該出現在尋微的面前。即使他成了鬼怪,他要告訴尋微,阿父回來了,阿父守住了諾言。

於是他想立起身,想要從頹圮的斷壁後面走出去。可這時無渡回頭了,那目光穿越瀟瀟風雨,落在他的身上。霎時間他手腳發涼,原來無渡早就發現了他。他想要解釋他是謝岑關,然而他看見,無渡對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不要過來,不要出現,”無渡聲音遙遙傳來,只有他們兩個人聽得見,“這個孩子已經不屬於你了。我會將她帶往抱塵山,她會得到妥善的照料。我親自授她經書,我的師弟百裏決明教她術法。你不要出現,更不要告訴她你是她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