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那羅(中)

阿丹小時候喜歡跟在阿姐後面。

那時候她們都還很小,對周圍的一切沒有太清晰的認知。她們在池塘邊玩水,在杉樹下休憩,頂著太陽,搖搖晃晃地從田埂上走過。

阿丹會低著頭,特意去踩阿姐留下的腳印,泥土上淺淺的陰影,那讓她覺得安心。

作為血緣相親的姐妹,她們身上有奇異的聯結,她曾經從樓梯上滾落,險些在澗邊溺水,阿姐總能第一時間找到她,阿姐可以感應到她身處危險,這多麽奇妙。

她其實是個很膽小的女孩,很努力地藏住不能告訴其他夥伴的秘密,那些害怕與疑惑,她只敢和阿姐說,連母親都不能說,因為母親只會嚴厲地斥責。

阿姐不會斥責,她永遠那麽溫柔,會抱住啜泣的自己,輕輕拍著背,哼著哄小孩入睡的曲調,來安慰她的妹妹。

“星星出來多寧靜,娃娃數星星,數完回家去。”

這樣的歌謠,連母親都未曾給她唱過。

在輕柔的歌聲中,阿丹慢慢睡著了,臉上的淚水幹掉,剩一點黏糊糊的水印。她迷迷糊糊地感覺到,阿姐幫她輕輕擦掉了那些痕跡。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三歲的古拉丹這麽想。

這個念頭後來也一直未曾變過。

她們一起吃飯,一起教習,一起泡在大水缸裏,小心翼翼地撥開對方頭頂的發絲,去觀察藏匿在其中的紅色蜘蛛。

阿丹問:“阿姐,為什麽你的蜘蛛比我的大,還比我的紅?”

“因為以後我會當族長,”女孩用濕漉漉的手指摸了摸阿丹的臉,“所以我的要更健康一些。”

阿丹小聲說:“當了族長,會像母親那樣嗎?那麽衰弱,那麽可怕……”

古拉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沉默了很久,只是輕輕撥動冰涼的水花。

“阿丹不會這樣的。”最後,她低聲說。

阿丹的確不想這樣,但她知道阿姐想當族長。阿姐本來就很堅定,又努力,能獨自獵殺母熊,大小祭祀也可以一個人主持,一定會成為受蘇羅人愛戴的優秀首領。

阿姐一直很厲害,不像自己,在第一次摸到頭發中的怪物時嚇得生了三天的病。還膽小,不敢一個人進入雨夜的森林,貪玩調皮,靜不下心,最簡單的祈雨儀式也完成地亂七八糟。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七歲的古拉丹這麽想,她大可以依賴阿姐,阿姐什麽都能處理,什麽都可以輕松完成。

她只要跟在阿姐後面就好了。

這裏的日子總是十分安靜,大山深處的村寨,與世隔絕的部族,只有山上的雲才能自由來去。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阿丹喜歡上了看雲。

來則來,去則去,可以停息,可以流逝,沒有定數和限制,它是最自由的東西。

她偶爾也會想,雲那端是什麽?是一座又一座青色的山脈,還是傳說中由無盡的水組成的被稱為海的東西?

日升月落,雲卷雲舒,她控制不住地去想象,像入了魔,她明白了自己並不是喜歡看雲,她是想當那朵雲。

“阿姐,雲那邊是什麽?”

聽到了這個問題,白皙纖長的少女停頓了一下,她微笑起來:“不知道呀,阿丹想去看看嗎?”

阿丹她看著面前那雙溫和的眼睛,沒有說出實話。

但阿姐又說:“想去的話,也不是沒有辦法。”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仍舊在笑,但眼尾微微上挑,語氣像在慫恿和挑撥,有點調皮。

阿丹呆呆地看著,她第一次發現,阿姐其實也不是那麽,那麽……

她想不出形容。

蘇羅的歷代首領,都是那羅的容器,她們作為那羅寄生的宿主,任它吸食血液與年輕的生命,這是延續了百年的殘酷約定。

每一個要繼任首領的女孩,從十五歲起就要日日服用象谷汁液。麻痹自己,也是麻痹頭皮上的妖怪。

必須借助這樣的毒藥,她們才能稍微緩解日復一日的痛楚和恐懼;象谷的毒汁也是那羅的補品,它們吸食帶著象谷毒素的血液,才不會在某個容易饑餓的夜裏,把宿主吸成一張皮。

阿丹看過阿姐吸食象谷的樣子,也看過阿姐因為日益強壯脹大的母蟲的啃咬,而痛苦地忍受的樣子。伏在棉被間,汗水打濕了衣裳,面色蒼白地像一張紙,因為痛楚,指尖都掐出血色。

在最為難耐的時刻,阿姐都不曾發出半點聲音,漫長的酷刑結束後,她第一個動作卻是將淩亂的鬢發別到耳後,向站在一旁手足無措的阿丹,露出一個氣喘籲籲的笑容。

她是想告訴阿丹不用擔心。

但她不會知道,她的妹妹有多討厭看到這種笑容,這種筋疲力盡後,卻先來寬慰旁人的笑容。

阿姐是天底下最好的,也是天底下最笨的,十三歲的古拉丹這樣想。難道阿姐以為只要強撐著,她就看不出那有多痛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