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巖洞(中)

裴遠時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炎熱的夏天,蟬鳴一聲又一聲。

在陽光熾烈的下午,他沖了涼,帶著一身水珠子,濕漉漉的頭發也隨意披在身上。他回到房間,發現桌子上擺了一盤白玉糕。

他一向不喜歡吃甜食,白玉糕卻是例外。這種用糯米、白芝麻磨成的糕點松軟可口,清甜得恰到好處,一點都不膩。在夏天冰鎮過的,吃起來更是冰冰涼涼,適口極了。

細膩潔白的糕點擺在碟子中,裴遠時拈起一塊便咀嚼起來,吃著吃著,他覺得今天這糕味道有點奇怪。

甜還是甜,但多了一些莫名的鹹味,嘗起來怪怪的。

而且,口感也有所差別,原本清涼細膩,一抿就化的質地,被莫名的綿軟溫熱所取代,他用舌頭抿了又抿,竟半天吞咽不下。

真奇怪……但是也不賴。

在夢裏,他就那麽坐著,手中端著一個小碟子,嘴裏一直在同那塊白玉糕較量,反復舔舐,反復咂摸,將其中滋味品嘗透了,也仍不滿足。

一塊兒糕的滋味怎麽無窮無盡?他沒有細究,也沒有任何疑惑,畢竟他是在做夢。

於是他嘗了又嘗,品了又品,到底也沒有心急去咬,不知何來的預感,他覺得這塊神奇又美味的東西一咬就沒了,再也沒機會吃了。

直到他一下子被嗆到,劇烈地咳嗽起來,周邊的景象才慢慢褪去顏色。身邊的房間不見了,窗外盛夏的景色也不見了,手中的碟子更是不翼而飛了。

他慢慢睜開眼,又懷疑自己根本沒睜,因為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沉沉黑暗。

意識也逐漸回轉,裴遠時仰面躺著,他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已經來到了陰曹地府,所以才會這麽黑。

不,也不是純粹的黑,身邊有一點青幽的光團,它忽明忽暗,在兩尺開外的空中靜靜燃燒,他知覺遲鈍,覺得自己身上似乎很重,很濕。

是了,自己果然是死了。

淌過了奈何橋下忘川水,所以身上濕了,旁邊又有幽幽鬼火。怎麽看,都不是什麽吉利的樣子。

他嘗試著動了一下,一股酸軟疲乏立刻襲了上來。

聽覺正在緩慢地恢復,裴遠時聽見細微的水流聲,以及輕靈空蕩的水滴聲。

身上的知覺也慢慢回歸,他艱難地呼吸著,覺得心上似有重物傾壓,叫他喘不過氣來,不可抑制地,他想到了一個人。

她最後逃出去了嗎?如果自己反應再快點,經驗再足些就好了,她一定會遠遠地逃走,他本來應該陪在左右……

他恨透了這種無能為力的感受。

少年心中湧起強烈的怨憎,他不由得握緊了拳頭,就要往身下堅硬的地面捶去,然後——

他終於發現,身上趴了個人。

這個人披頭散發,看不清面容,就這麽僵硬地趴著,頭貼在他胸前一動不動,詭異極了。

哦,此地是地府,這應當不是人,怪不得先前喘不過氣,原來是這只鬼趴在自己心口上了。

裴遠時伸出手,慢慢撩開了胸前的“鬼”的濕發,露出了下面——

沾滿了暗色血液的蒼白面容。

他靜靜地注視這張臉,雖然它極為可怖,在這般環境中能叫人生生嚇暈,但他瞬間就認出了這是誰。

難道,她竟然沒能逃過,不然怎會在此處——

裴遠時觸碰到她的臉頰,用手指慢慢擦拭上面的血跡。

他剛剛醒來,不管是思緒還是感官都非常遲鈍,但此時此刻,看清這張臉的一刹那,他整顆心都抽痛起來,這種無法言說的痛來得又狠又尖銳,伴隨著深深的絕望與不甘。

直到那張滿是血痕的臉的主人,因為被用力地擦拭而不滿地皺起了眉。

“幹嘛?”她仍緊閉著雙眼,十分不耐煩地說。

裴遠時的動作僵住了。

於是巖窟裏重回寂靜,只有隱約水聲,女孩再沒多說一個字。

半晌,他試探道:“師姐?”

沒有人回應他。

少年當下便慌張起來,他吃力地起身,將女孩摟在懷中,借著慘淡青光不住打量她:“師姐?師姐?”

女孩身若無骨,就那麽軟軟地靠在他身上,好似一點力氣都沒有,她終於又說話了:“閉嘴。”

裴遠時於是閉嘴,他低下頭,二人額頭相抵,確認到熟悉的溫度,終於徹底放下心來。

他輕蹭著懷中少女柔軟的面頰,近乎貪婪地感受她的溫度,他明白了先前是自己意識不清時候的胡思亂想,他們成功逃出來了,不管現下是何地,他們逃出來了。

最後怎麽樣了?為什麽二人渾身濕透?他試著運了氣,雖稍顯沉重凝滯,但同毒發時的體會大大不同,毫無疑問,是她做了什麽,將自己身上的毒解開了,是怎麽解開的?

想問的太多,少年終究一個字也未出口,他只緊緊摟抱著懷中的女孩,反復確認她是否真的安全無虞。潮濕的黑暗中,他一遍遍低聲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