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清竹

泡澡事件已經過了四五日。

一開始面對裴遠時,清清還有些不自在,但見他表情淡淡,言行舉止似乎無甚異狀,那天的烏龍事件也只字不提,她便漸漸放下心來。

她同往常一般,看看書,練練功,做做飯,同師弟說說話,表現得全然不把這點尷尬放心裏,似什麽事也未發生過。

但清清還是有些忐忑,因為她發現,二人交談時候,師弟好像總是有意不看她,眼睛總投向別處,偶爾視線交匯,也是飛快地避了開去。

每次見他這樣,她心裏就好像有小蟲在爬,癢癢的,叫她怎麽也不舒坦。那種別扭的,怯與忿相交雜的情緒,讓她很不好受。

討厭的石頭師弟,竟叫她這麽不好受。

春漸漸深了,無論是山道上還是密林中,將將能覆過馬蹄的淺綠開始變得深濃,山風更暖更輕,常常有冬日裏難得一見的大晴天。

後院那棵老桃樹也已經長滿一樹的苞,春風一過,枝椏搖曳間,仿佛能預見再過十來日,一樹灼灼的盛景。

清清站在桃樹下,擡著頭朝上看,一只小羊貼著她的腿,親昵地蹭她衣衫。

此時漫山遍野的草正是最鮮嫩,清清不再栓住小白,任由它今天在南坡吃草,明天在北坡飲水。在這種實在算不上精心的飼養下,小白竟一日日的肥了。

羊肥了,師父怎麽還不回來呢?

已經是二月初了。

“已經二月初了!玄虛子那老兒還未回來麽?”

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清清嚇了一跳,猛回頭,見一個須發皆白,形容清臒的老人負著手,笑眯眯地站在檐下看著她,老人身後站著手持木劍的裴遠時。

裴遠時朝她點了點頭:“方才我在南山道,遇見了陳爺爺,他正往山上走。”

“陳爺爺——”清清十分驚訝,“您這是?”

陳仵作並不多話,單刀直入道:“老夫過來,是想請清丫頭幫個忙。”

清清訝然道:“您是長輩,說什麽請不請的……有什麽事,您跟大牛說一聲,叫他上來帶話便是,何必親自跑一趟?”

陳仵作撚著胡須,略有凝重之色:“此事重大,不便假他人之手。”

清清一聽,躊躇道:“有多重大?師父不在,觀中只有我和師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您的忙……”

陳仵作卻笑道:“既然找上你,定是你能行的,玄虛子首徒有多大本事,老夫還不清楚麽!”

清清有些不好意思:“您親自上門來,事情很急嗎?”

陳仵作微微頷首:“須得勞煩你們師姐弟現在就動身。”

清清猶豫著應下了:“這次是什麽情形,陳爺爺可能形容一二?方便我準備法器下山,若是到時候發現應對不了,一來一回,還得花費許多工夫。”

陳仵作聞言,撚著胡須的手不再動作,他頓了頓,長嘆一口氣。

“清丫頭,若是有人日日重復同一個夢,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清清立刻道:“自然是壞事。”

“若是夢裏邊,是他十分思念著的人呢?”

清清遲疑道:“這——似乎是件好事?”

陳仵作又嘆一聲:“若是某一天,這個夢越來越長,已經叫人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現實,甚至再難醒來,這,定是件極大的壞事了。”

一個時辰之後,義莊,清清見到了陳仵作口中的那個人。

本來以為,會是個被夢魔魘住,遲遲不醒,只能在睡臥在榻上苟延殘喘的老者……

當她掀開遮光的床簾,看見榻上靜臥著的一位看上去不過而立之年的男人,很是有些意外。

榻上的男人神色平靜,面容安詳,似乎只是在閉目小憩,一點也不像伺立在一邊的老仆鄧伯口中說的那般,已經昏睡近十日了。

鄧伯是蘇先生的老仆,他說,蘇先生今年三十有六,被這夢魘之症纏上,已經有九年之久。

九年前,蘇先生因仕途坎坷,很是消沉了一段時間,終日懨懨的,做什麽都心不在焉。但某天,他午間休憩過後,神色輕松了不少,一反常態地同鄧伯說笑了幾句。

見主人振作,鄧伯自然欣慰,他試探著問詢這是因何事欣悅,主人只微笑不答。又過了小半個月,鄧伯發現,主人松快的時候不多,但總是在休息之後——無論是小憩片刻還是夜晚就寢。

人睡足了,精神頭自然也足了,鄧伯並未把這點發現往心裏去。

直到半年過後,主人某日睡了五個時辰才起。

這實在是件十分稀奇的事,他向來嚴於自律。

自陪同主人進京趕考那年起,鄧伯就沒見過他遲於雞鳴起身,閱書弄墨,日日不輟,即便是休沐也絕不例外,從未憊懶過一次。

雖然主人如今不過鴻臚寺一小小主簿,但鄧伯覺得,他比京中那些個成日只知道鬥雞走狗,靠祖輩蔭蔽才能謀得一官半職的紈絝子、不學無術,腦內空空的草包官好不知道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