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夏記(中)

“橋之西有小徑,自北而南,溯流循峽者,乃浪滄衛通大理道,與大道“十”字交之。大道隨流少北,即西上嶺,盤旋而上,或峻或夷……二十六日晨,飯於小樓。通事父言,木公聞余至,甚喜,即命以明晨往解脫林候見。逾諸從者,備七日糧以從,蓋將為七日款也。”

這部分講的是雲南地貌風物,地勢陡峭,多峻谷急流,作者由北往南,走了一個月,從青蓮界走出東峽谷,到了麗江地界,受了當地首領的款待。

“二十七日微雨。坐通事小樓,追錄前記。其地杏花始殘,桃猶初放,蓋愈北而寒也。”

裴遠時斜靠在榻上,手指劃過一行行字,他忽然發現文中某一段話被人用炭筆圈畫了出來,圈畫出來的內容……

“初三日余以敘稿送進,復令大把事來謝。所饋酒果,有白葡萄、龍眼、荔枝諸貴品,酥餅油線、細若發絲,中纏松子肉為片,甚松脆。發糖白糖為絲,細過於發,千條萬縷,合揉為一,以細面拌之,合而不膩。諸奇點。”

這一段中,“白葡萄”和“荔枝”各被畫上了圈,寫酥餅油糖的做法那幾句,也有明顯的勾畫記號。

是這本書的主人留下來的嗎?

本以為書保存的破爛不堪,還被塞在墻角旮旯裏,定是主人不上心的緣故,沒想到並非如此。按理說,既然主人留下了記號,此書已經算是極其私人的東西了,外人不應該再隨便翻閱才是。

家中的教養在催促裴遠時闔上書頁,但他看著“白葡萄”三個字上面的那個濃黑,又有些拙劣可愛的圈,鬼使神差的,竟翻開了下一頁。

他很快便發現,何止白葡萄荔枝,書中凡是涉及飲食的,都被打了記號。裴遠時饒有興味地翻看,漸漸總結出了規律,凡是主人感興趣的吃食,都被會畫上圈作為標注;若是品嘗過卻不喜歡的,便會打一個小叉;如果碰見印象深刻的,便直抒胸臆,擠擠挨挨地寫上一段話來抒發。

“初六日余留解脫林校書。木公雖去,猶時遣人饋酒果。有生雞大如鵝,通體皆油,色黃而體圓,蓋肥之極也。余愛之,命顧仆醎為臘雞。”

這段寫的是當地首領為了感謝作者幫忙修訂典籍,遣人送來了一只像鵝一般肥大多油的生雞,作者十分喜愛,讓仆人腌制成臘雞。

“臘雞”二字上,書主人重重打了個叉,書頁空白處,更是洋洋灑灑地寫上一長段。

“臘雞,鹹則發苦,淡則過腥,煙熏火烤而失其本味,如此做法實乃暴殄天物。肥大多油者,作紅燒燜煮才為上佳,取八角冰糖花椒,燜煮兩個時辰以上,肥而不膩,油而不悶,較之臘雞不知高出何許。臘雞實為垃圾也。”

讀到那句“臘雞實為垃圾”,裴遠時噗嗤一聲笑出來,他被逗樂了。“垃圾”二字筆畫格外粗黑,寫下這些語句之人有多痛心疾首,可見一斑。

他饒有興致地繼續往下翻。

“……乃取巨魚細切為膾,置大碗中,以蔥及姜絲與鹽醋拌而食之,以為至味。”

蔥、姜絲、鹽醋被畫上橫線,旁有批注“姜絲不宜多,能去腥便可,否則混入魚膾中,分辨不易,一旦誤食,胃口倒盡。”

他暗自發笑,看來誤食菜肉中混入的生姜,是普天食客共同的煩惱。

“市犬肉,烹食之,稱贊其極肥白,從來所無者。”

這句對於吃當地人好食犬肉的描述,批注者顯然是義憤填膺,八個大字赫然寫著“殺犬食犬,來生做犬。”旁邊還畫了一只活靈活現的小狗。

裴遠時入了迷,不住地翻閱著前人留下的筆記,在這些妙趣橫生的只言片語中,他漸漸拼湊出一個模糊的形象:喜歡研究吃食,口味偏重,還愛甜食零嘴。年紀——應該不大,他判斷遊記上的字跡,與桌子上的刻痕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刻痕不深,應當是臂力未到的緣故。

他很快就翻完了整本書,仍覺意猶未盡。一本記載著名山大川的遊記,硬生生被當成了美食圖鑒。書中的崇山峻嶺、密林深潭,他統統沒印象,記得住的,只剩燒雞魚片,葡萄荔枝。

燈燭將燃盡,月亮上到了東山,從窗欞之中投射到地面,灑下一地清霜。裴遠時將遊記塞到枕頭底下下,翻身擁上棉被,看了眼窗外的月亮。

已是子夜了,沒想到初來陌生地的第一夜,竟然這麽好打發。

山中涼風緩送,院落裏有零星蟲鳴,他打了個哈欠,慢慢闔上眼入睡了。

這一覺極為香甜,他破天荒地睡到了巳時,窗外天光大盛了,才悠悠轉醒。裴遠時坐在床榻上,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要知道,在家中他一向是雞鳴時分便自然睜眼,起身鍛煉日日不輟。記憶中,像今天一樣不知不覺睡到大天亮,已經是很久遠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