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南鄞余毒

“啊,僧秀大和尚……”

僧秀是最後一人,此時距離高台還有數百丈,以他的修為,無論如何也不該在此時停駐,然而他淡青色的僧袍卻已是停了許久,擡起的僧鞋微微發顫,卻是怎麽都落不下來。

“前日未能勘破實在,雖然知道此是道祖殘留道基,但依然走到台腳打坐參玄,這一遭存了翻越之意,自問也並非那一味崇古薄今之輩,不料心有執念,依舊著相。”他退回起點,黯然嘆道,“小僧終究還是靈台不凈,只能在此處閉關殺滅心魔,為諸位檀越誦經祈福,只盼諸位能馬到功成,將我等救出苦海。”

在那幻化萬象的道基高台上,數名少年少女之中,這頭頂戒疤,袈裟淡青泛光的小和尚伸手一指,面上神色無悲無喜,望著那袈裟在空中化為遮天蔽日的巨大乾坤,將所有視野全都遮蓋,往下一落,仿佛自成天地一般,將僧秀刹那間裹在了這小小世界裏。眾人面上的痛惜與驚愕,成了僧秀所見的最後一幕景象,但在青布完全包裹之前,景象卻仿佛突然間凝固在了這一刻,那上揚的青布袈裟落下速度變得極為緩慢,只有阮慈多少有些啼笑皆非,從眾人中排眾而出,嘆道,“到底是洞天真人,這一幕到底是真是假,連我也分不清了。”

若果這一幕不是發生在恒澤天,阮慈會毫不考慮地將其當做真實,洞天真人穿梭時空玩弄手段,其實並不出奇。但恒澤天中的一切,真人們都該是諱莫如深,清善真人如何能將手伸入此處,阮慈便是參悟不透了。但她既然到此,自然也只能順著清善真人的安排往前走去。

她步入袈裟下的那一刻,時間流速突然又恢復正常,袈裟落下,遮去天幕的刹那,阮慈似是在青布之外聽到了自己的說話聲。她也依舊記得此時在外界看來,僧秀的狀態有多麽奇怪,青布底下牢牢捆紮著兩個人形,從輪廓來看,一模一樣,也分不清哪個是僧秀,哪個是他的心魔化身。

但此時此刻,那心魔化身並未出現,青布中只有她和僧秀兩人,想來外界看到的第二人便是她自己,阮慈也不由絕倒。忖道,“若我是心魔化身,最後的結果難道是我把他給殺了,從青布底下出來見到清善真人,從此多上一個僧秀的身份?”

她神念動處,發覺九霄同心佩並無回應,便知道自己多半是已經離開實數,不過要說殺死僧秀,這也未免有些過分,此時回想往事,也覺得玄機處處,暗道,“其實這大不敬之心,當時便已有體現,浦師兄因功法的關系,連道祖權威都不敢觸犯,說起來流明殿倘若找不出繞過這‘上下尊卑’的思路,遲早也要被伐滅的。這些年來他們都能平安無事,背後應該還有些文章,便暫且不提。”

“而其余門派,像是小蘇、幼文他們,都是膽大包天,可見完全處在大不敬思潮之中,僧秀卻是當時已經陷入掙紮。也就說明當時無垢宗內,‘敬畏’思潮已經在廣泛傳播,連築基弟子也被沾染。僧秀之所以不敢,並不是自己缺乏決斷,恰恰相反,他願意自行渡劫,要和心魔決鬥,便說明他本心傾向於‘大不敬’,正在和宗門內的‘敬畏’思潮抗衡。”

阮慈由此想道,“倘若有一天我已成道,和其余道祖在思潮上對抗,而且勢均力敵,誰也不占上風,那麽在這樣情況下誕生的真靈,情念中‘大不敬’和‘敬畏’的份量都是相當,是不是這般情況下,她選擇什麽才是完全基於本心?否則他傾向於何方,完全可以說是思潮之力沖刷而成,這世上到底有沒有情念完全不受幹涉,有沒有真正的本心?”

那心魔化身並未出現,僧秀依舊在這小小天地之中閉目打坐,仿似什麽也無法將他從入定中喚醒。阮慈想了半日,卻還是否定了自己剛才的念頭,“不,世上的確有真正的本心,就比如說現在,倘若我能尋到影響僧秀思緒的思潮源頭,將其掐滅,那麽僧秀生平所遇,結合他先天的性格,便成就了他獨一無二的本心。”

其實若是這樣窮究下去,僧秀的生平際遇也很可能是道祖決定,但這宇宙創世都是由陰陽五行道祖的意志決定,他人意志對其余生靈命運的幹涉,似乎是一中必然。倘若沒有幹涉,也就沒有交流,沒有交流,彼此都是孤立的個體,那麽這宇宙也就冷冷清清,不會有新的生靈成道。宇宙大道,似乎並沒有一條路走到黑的,總是充滿了曖昧和妥協。譬如此時,阮慈便認定倘若杜絕道祖直接插手,只是間接推動修士的命運,便不算是幹涉本心。

“但想要避免幹涉本心又是何等艱難呢?便是我,不也掐斷過所有情念麽,更不說這‘大不敬’思潮就是我搞出來的。洞陽道祖本就遠遠強大過我,而且他是直接篡改了瑯嬛周天所有生靈的本心,為其強行添加了‘不可違背道祖’的敬奉之念。我若果什麽都堅持自己的喜好,那麽根本就無法和洞陽道祖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