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寧香進屋後坐下來,拿出一本田字格本。她用橡皮把田字格本上的鉛筆字全部都擦掉,然後削出一點鉛筆尖,在田字本上默寫新的課文,順便練字。

然後剛寫出十來個字,便聽到船外傳來胡秀蓮的聲音,叫她:“阿香。”

起先寧香只當沒有聽見,睫毛都不動一下,目光專注落在紙頁上,繼續往下慢慢寫字,之後就是胡秀蓮在外面不罷休地一直喊——“阿香……”

“寧阿香……”

實在是聽得有些煩悶了,寧香輕輕吸下一口氣,放下手裏的鉛筆起身出去,出了船屋的門,往碼頭上的胡秀蓮看過去,不帶情緒地問一句:“什麽事?”

胡秀蓮心裏早喊出脾氣了,剛才寧香看到她當沒看到,直接進船屋,她就有點不高興。她現在壓一壓心裏的脾氣,看著寧香直接說:“你鬧的離婚那档子事,我和你爹現在不計較了,你也別住這地方再叫人看笑話了,收拾收拾跟我回家去吧。”

寧香:“???”

什麽意思?寬恕她來了?

她看著胡秀蓮,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

可笑的笑。

胡秀蓮不知道她什麽意思,看她沒說話,只又道:“叫鄰裏鄉親的看了這一年多的笑話,咱都別鬧了好哇?接下來一家人在一起好好過,日子總能過好的。”

寧香收了臉上的笑看著她,“你們一家人好好過吧,我這種離過婚的女人,就不摻和你們的好日子了。祝你們越過越好,日子越過越興旺。”

胡秀蓮就不是很有耐心的人,“都一年多了,你還說這種賭氣的話,像話啦?我和你爹已經不計較你離婚的事了,我親自來找你,你還在這陰陽怪氣。”

寧香哪裏聽不出來胡秀蓮話裏話外的意思,他們仍然覺得她不體面,覺得她這個離過婚的女人有汙點不值錢,丟了他們做父母的臉面,但他們現在願意主動接受她,寬容她,他們可真是太大度了。

呵呵,要不是離婚這件事的風頭已經過去差不多了,要不是村裏人對這件事的看法沒那麽尖銳,說話也沒那麽難聽了,他們還會這樣接受她離婚的事實?

他們打心底裏還是看不起她的,覺得她丟了家裏的人,丟了女人的臉,但為什麽又來找她“寬恕”她呢,那原因就顯而易見了——她身上可壓榨的東西還多得是。

面子他們顧了,為了不讓她離婚直接把她逼出來,看她執意要離,便直接放話就當沒養過她這個女兒。現在風頭過去差不多了,他們又想把女兒認回去了。

她這個女兒可真的是便宜啊,鬧離婚拖累家裏的時候,人家一腳踢開想踹多遠就踹多遠。等事情過去了,風頭平息了,再過來輕飄飄說一句——寬恕你了,跟我回家繼續當驢做馬吧,咱把日子過好了。

把誰的日子過好啊?

家裏的?

弟弟們的?

……

那真的是她的家嗎?

那個家裏的人,真的有拿她當過家人嗎?

她是一個生來就可悲至極的人,從沒得到過父母真正的愛,弟弟妹妹對她也只有索取沒有付出,她都沒有感受過真正的親情,卻一直被親情綁著。

而她只要不付出,就會變得沒有“家”。

胡秀蓮來找她回去,不是出於關心她,更不是出於擔心她愛她,想要把她帶回家給她家庭的溫暖,她只是帶她回家繼續為那個“家”付出而已。

說了可好聽可感人了——一家人在一起好好過。

寧香就這樣看一會胡秀蓮,又不帶感情出聲道:“我沒有陰陽怪氣,那裏早就不是我的家了。從我出嫁那一天開始,從你們收了江家一百塊錢的彩禮算起,我就已經不是你家的人了。你和寧金生說的,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我只是你家的親戚。覆水難收,意思就是,潑出去的水,再也不能收回了。”

胡秀蓮被寧香說得表情噎住,像嗓子裏噎了雞蛋黃。

看她沒說話,寧香看著她繼續說:“當初我想離婚回家,你們不同意,想把我逼回江家。離婚之後,你們把我當恥辱不要我,我的戶口也沒落到你們寧家,我是落在我們生產隊的集體戶口上。不管從哪方面來說,我們都是實實在在的兩家人,最多只能算是個有血緣關系的親戚,您要是沒別的事,就請回吧。”

胡秀蓮被寧香說急了,語氣也穩不住了,開口就是:“怎麽不是一家人?你是我胡秀蓮生的,身上淌著我的血,一輩子都是我胡秀蓮的閨女!”

寧香有些忍不住了,頓時怒起眸子來,盯著胡秀蓮大聲道:“從小到大,你有一天拿我當過你閨女嗎?有用處就是閨女,沒用處就是潑出去的水!你拿我當閨女,所以在我想離婚的時候罵我作大死,把我逼出家門!你有沒有擔心過我一個人在外面會過不下去!我真正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都做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