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冀地的人習慣了過去的規矩,冀地的修士習慣了認定的真理。

渾沌如此、天神亦如此。

這世間的人,不都是在行著自己認定的正確之道嗎?

眾生奔忙,天神亦奔忙。

滴答。

世間蕩開墨色的漣漪。

日升月落,星移鬥轉,俯瞰大地碌碌眾生,人亦如蟻。

肋骨支棱的瘦驢蹄子頂在泥水裏奮力拉車,藥鋪裏的病人無錢尋醫只胡亂抓些便宜的甘草艾葉之類指望能起點效,戴孝的君王看著奏報緊抿嘴唇,廟宇中的神明早已在香火繚繞裏窺見了凡人與自己皆有無可奈何,山野中的惡妖一面渴望血食一面厭惡追捕,陰氣纏身的鬼類一直在受怨煞折磨,顰眉掐算的修士在憂慮自己的前路……目不能視的少女在大地上流浪,突然擡起頭,她好像聽到了一點墨滴落的聲音。

沒有人知道丁芹在大青山首看見了什麽,她安靜地離開,獨自走出了大青山。

但她其實並沒有從大青山首看見什麽特別的東西。

與丁芹在夢境當中那次登大青山不太一樣,現實的大青山不會因個人的心境而轉,它只是堅實、沉默地立在那裏。

這一次,她好像也沒有從中思索出什麽道來,沒有恍然大悟、沒有震撼落淚。

丁芹登上了峰頂,天高地闊,日光照徹之下,她看到廣袤的凡世,就像每一個站在山頂的人都能夠看到的那樣。

她也許做了一場無用功。大青山首的確是神明的人間聖所,但神明已經離棄了它。就像太陽星仍在升落,但掌管它的神明已棄之不顧。

丁芹不信玄鳥告訴她的話,但……神明的確已經不一樣了。

她坐在峰頂,心卻不可思議地平靜下來。她忘掉了疲憊不堪、忘掉了尖銳的山巖、忘掉了松滑的泥土、忘掉了糾纏的藤木、忘掉了所有的焦灼不安,她就這麽靜靜坐了一刻,然後就下了山。

丁芹在這劫氣彌漫的塵世間流浪,她看到了眾生的苦。

這些苦,在她曾經和白鴻一起遊歷的時候就已經看過,在她還不是神使的時候也曾經歷過。但她現在再看,不再懵懂、無人相伴、脫離庇護,再看這一切,又是不一樣的。就像目盲之後的世界,也是不一樣的。

在大劫發生之前,難道就不苦了嗎?牲畜仍然神智混蒙,窮苦仍然困擾百姓,君王同樣有其憂慮,人神妖鬼,無不有其苦處。

世界沒有變,變的是她。

或許,神明也沒有變。

她為了尋找上神而登上了大青山頂,但在登上之後卻並沒有得到她所希冀的那一絲聯系。於是她又下了山,沒有方向,循著自己的心去走走停停。一個目盲的孤女,在這樣的世間也必然會遇到危險和麻煩,丁芹只能靠著自己脫險,不會再有誰來看顧著她。

她不知道上神的目光是否落在她身上,她也沒有指望過上神的庇護。上神是不會出手的,這是她在做決定之前就知曉的,上神不想露面,他只要出手,就會暴露行跡。

離開大青山尋找上神,是她的選擇,不是上神的選擇。

世人也會認為他們是被拋棄的,高高在上的神明不曾垂憐過眾生。

可若真如此,高行於天的太陽星,又為何會熄滅?

紅塵陌陌、劫氣滾滾,丁芹在太陽星的照耀下行走,在夜色裏捧燈,她隨著自己的心去選擇,在這漫無目的流浪中,竟一點一點靠近了冀地。

……

冀地的變化很大。這裏是渾沌的後花園,在過去的數千年裏都只信仰渾沌的化身,而不知有神庭。

在拔除了樞紐神廟之後,冀地的其他神廟已在極短的時間內被清理了個幹凈,但這並不足以斬斷渾沌在此的根基。

他的根基,不是神廟、不是陣法、不是信仰,而是眾生的念。

沒有了神明庇護,以後該怎麽辦?冀地的百姓茫然無措。

但神不在了,還有仙。

小將軍呲出了牙,黑令當中蕩開墨色,將聲稱要收幾個徒弟或童子的修士判入獄中。

冀地的修行者,現在哪還有教養弟子的精力?冀地慕強如同瘋魔,正常修士是心性先達再悟道法,冀地修士卻是先推道法,至於有無謬誤,試過便知。為防引火自焚,就需要找人來試道。

這些被帶走的孩童自以為踏上了通天的寶梯,實際上卻只成了人家試道的工具。

冀地的人習慣了他們的規矩和道理,這一枚枚判令,要用另一種規矩和道理來取代渾沌的規矩和道理。

墨色收斂回來,小將軍銜住黑令轉身欲走。

自從幽冥當中離開後,小將軍常常在想,那位身著墨袍的神明是什麽來歷?想做什麽呢?

可是他一直看不分明。有時他覺得神明是在維護道與眾生,有時他又覺得……神明並不在意。

冀地曾經是有規矩的,哪怕那些規矩很糟糕,但現在卻陷入了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