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地下祭壇,穿著塞尺祭祀彩衣的老人脫力地坐在水銀池中,他的血液在池面上匯聚成畫面:四足獨角的解廌奮力掙紮,卻還是被逐漸拉入幽冥當中。那由他暗紅的血淌成是眼睛,像是絕望中流下的血淚。

老人怨毒的臉上嘴角扯動了幾下,看不出來是哭還是笑。

解廌啊解廌。看破人心的解廌、永遠公允的解廌、剛正無私的解廌……

他也曾是塞尺人,他曾經離開過寨子,和外面的人起了沖突,不小心害了人命。他心裏害怕,就逃了,被人追捕,越被追越害怕,越害怕下手就越沒有分寸,錯就越犯越大,也不敢回寨子。

後來他走投無路,見到寨子裏來人捉他,就跟著回去了。

他當然知道圖騰是何等剛正無私的性子,知道寨子裏的規矩。可是錯,最開始也不全是他的啊……是那個人非要與他相爭,是那個人先下的狠手,他不過是……不過是自保而已!如果他不下狠手,死的就是他了。

可那人的家族卻是會護短的。那人的家族會派人來追捕他,會想要殺了他給那人報仇。

他跪在圖騰前,狼狽萬分、心存希冀,期盼這他從小信奉、敬仰、愛重、依戀的長輩,能夠給他一點庇護。

他被廢去了修為,逐出了山寨。

滿身狼狽、恐懼萬分。

他早該知道,解廌是不會庇護他的。那可是世間以公正而著稱的神獸,怎麽會為他一個小小的族人而破例呢?

可那人的家族卻是會護短的。

他自幼信奉、虔誠供養了許多年的解廌!

世人有情,皆偏私所愛,我曾虔誠敬愛於你,你對我卻可曾有過慈憐之情?

假使,當時死去的不是那個人,假使當時死去的是他,他的族人可會去為他復仇?

跌坐在水銀池中的老人咧了咧嘴。

沒有人會為他復仇,但想要對他復仇的人很多。可是他活了下來。

他最後看了一眼池中的景象,頭顱垂落下來,沒有了聲息的身軀逐漸沉沒在水銀池中,帶著在塞尺的愛恨情仇與怨戾一同埋葬。

幽冥當中。

解廌如陷泥沼,他拼命地掙紮著,卻還是被那無可匹敵的力量拖向幽冥。

一個身著黑袍、外露的頭顱和手掌像風幹多年屍體的身影正在等著他——那是黃泉擺渡者的頭領,幹蠟的臉上扯出一個恐怖的笑,伸手向解廌抓去。

解廌是成名已久的異獸,修為高深,神通非凡,想要抓他可沒那麽容易。可那是曾經,他還沒有死的時候。現在的解廌只剩個神魂,大半修為都隨著肉身一起消逝了。

解廌看著黃泉擺渡者,他知道自己掙不脫的——他認得那力量。

能夠這樣精準地落在他身上,把他從大青山脈中拖出來的力量,是以與他有著極深的牽絆做的引子——那是他的族人,曾虔誠供奉於他,就算血脈斷絕,也牽絆深重的族人。

他恍惚看到了一個身影,一個寧棄此身性命,也要把他拖下去的身影,模糊的與一個許多年前,曾犯下大錯,跪在他面前祈求庇護的身影重合。

……

解廌忽然放棄了掙紮,目中沒有了驚怖。

“原來如此。”他喃喃了一聲,不見懊悔動搖,沒有驚怒惱恨。

他垂下頭,獨角向前。

既然逃不脫,就拼一拼吧。

擺渡者的頭領發出一聲怪異的嗤笑。

精神可嘉,若是曾經的解廌,他或許還要忌憚上幾分,可現在解廌才做了多久的鬼修?身上修為還剩幾分?

他伸手向解廌抓來,一身陰沉的法力交織如網,輕易破開了解廌護身的法力,直捉向他的頭顱。

嘶!

擺渡者頭領驟然收手,幹枯的手上赫然生出深深的焦裂之痕。

解廌身上籠罩著神力的光芒,黃泉上倏忽顯出一個嬌小的少女身影。

千鈞一發,黃泉借道,丁芹手持法訣,飄忽穿身於二者之間。

她對解廌伸手一推,神力湧動,強行將他推出幽冥當中。

“快去找上神!”

雖不知解廌為何會被強拉入幽冥,但他若能在上神身邊,總不至於再出問題。

丁芹救完人,便閃身欲走。

她並不打算和擺渡者頭領硬杠。之前忽覺解廌出事,卻又誰都聯系不上,這讓她心中不安。但解廌絕不能落入渾沌手中——那不是對解廌信不信任的問題,像渾沌這樣的存在,有千百種方法無視解廌的意志去操控他。

丁芹正欲緊隨解廌一起離開,眼角余光忽然瞥見擺渡者首領的神情。

沒有意料之外、沒有驚怒交加,他正在笑。

幹癟的嘴唇,長長地咧開了一個險惡的笑。

丁芹心中一驚,她已動彈不得。不是身受重壓、不是被困縛在原地,而是仿佛化作了一座泥偶木塑,沒得抵抗,因為一切操控都不由自主。

她目中忽然一脹,封印層層開解,轉瞬便破碎成點點微如螢火的神力,消散熄滅。徹底放開的靈目目光通達世間,不由自主地一轉,便開始寸寸掃視起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