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口齒清晰

顧劍寒做了一個夢。

夢裏是一望無際的花海,大片大片蔥蘢蒼郁的天青色薄荷,還有大片大片燦爛的琥珀色薔薇。他們的木屋就在薔薇深處,花鳥追逐嬉戲的地方。一到夜晚房頂就落滿星星,他們順著梯子靠上去,幸運的話大概能聽見宇宙的狂風像大海一樣歌唱,鐐銬和煎熬就在黑洞裏成灰。

但顧劍寒不知道那些是什麽,他對於一切都感到格外陌生,於是便只用靠在聞衍的肩上,窩在聞衍的懷裏,感受著他的心跳,聽他哼起最簡單也最動聽的歌謠。

當他悠悠轉醒的時候,冷月峰天色正暗,似乎已是傍晚,窗外疾風呼嘯,鏤花圓窗外的竹林搖曳得厲害。

他聽著竹葉沙沙的聲響,意識到那不過是一場夢而已,他還從來沒有做過那樣的夢,正想和聞衍說起此事,眼睛還沒來得及睜開,心跳卻猝然漏了一拍,仿佛身體要比大腦更先一步意識到某種悲哀的災難。他有些茫然,這輩子頭一回不敢醒來。

然後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觸摸枕邊人的臉。他碰得很小心,很溫柔,待指尖觸及到那一片熟悉的溫熱時才驀然松了一口氣,卻又頓時抿緊唇感到有些委屈,他長睫翕動,睜開眼似乎有話想要對聞衍傾訴,可是喊了幾聲阿衍,枕邊人都沒有回復。

一股巨大的恐懼感突如其來地籠罩在他的心頭,顧劍寒從床上翻身坐起,怔怔地盯著枕邊那個熟睡的“聞衍”,眼眶驀然就紅了,卻沒有淚水能從幹涸的心中擠出來。

這並不算什麽拙劣的障眼法,但他還是很快就認出來了。他的阿衍睡覺一定是要抱著他的,否則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可是這個冒牌貨卻獨自睡得香甜。

他身上還滿是聞衍留下來的痕跡,可這個“聞衍”身上連一個吻痕也沒留下,完全是未經情|事的樣子。

更重要的是……明明“聞衍”就睡在他身邊,他心裏卻空落落的。他感受不到聞衍的存在了,那枚弟子命牌像是失了靈,師徒之間的聯系也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他伸手去觸碰身邊的“聞衍”,帶了一點破術之力,還帶了一點秘而不宣的卑微的期待。然而他心中的祈禱並沒有生效,他指尖觸碰到“聞衍”胳膊的時候,一陣星星點點的琥珀光澤閃爍而過,轉眼之間,那個狀似熟睡的男人就變成了一只長長的枕頭。

那他的阿衍去哪兒了?

顧劍寒收回手,失魂落魄地跌坐回榻上,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一點一點慢了下來,自己的血液一點一點冷凍下去。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卻發現自己左手無名指上多出了一枚戒指。

雅青雲水藍色,同時纏繞著一縷存在感極強的血色,環行穿過一整枚戒指,像是一圈另類的鐐銬,牢牢地套在顧劍寒白膩瘦削的無名指指根。

那一天,顧劍寒在榻上枯坐許久。

他沒有取下那枚戒指,只是舉起來怔怔地看,穿著單薄的裏衣,靠在窗戶邊,看著看著,眼底便黯然失色。

那枚戒指戴在他的無名指指根上很漂亮,他還從來沒有戴過戒指,不知道這雙手竟這樣適合。但與這枚戒指相連的另一枚戒指的魂魄,他卻無論如何也感知不到。

他打開神識在整個清虛門內仔細搜索,那一瞬間清虛門內狂風大作,比之前的風力更要大了十倍不止,那是來自群山之巔的怨憤和痛苦。大雪如同骨灰一般紛揚堆積,晦暗的山色之中沒有一個人能看清前路,唯有冬知雪還坐在山門的牌匾上,看了看至東極魔界境內那束被掩埋了大半的聖光,又回頭看門內肝腸寸斷的風雪。

這場宿命般的風雪越下越大,逐漸蔓延到清虛門以外的地方,直至東西南北各族所在的疆域,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張狂。風吹過來,雪壓下去,卻意外地並不傷人,只是冷,凍人心尖,也砭人肌骨。風雪刮過,人間田野裏的那些莊稼卻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它們並不是為了降下災難而來,它們也在漫無目的地飄零,為了在天地之間尋找到一絲一毫所尋之人的蹤跡。

然而卻一無所獲。

他只是睡了一覺,醒來之後,他的阿衍,就已經徹徹底底地消失不見。

沒有給他留下只言片語,也沒有給他留下可供尋找的訊息。聞衍在冷月峰上的竹屋消失了,他的行李箱、雙肩包、柴犬棉拖鞋全部不知所蹤,就連放在落星閣的醫療箱也失去了蹤跡。顧劍寒打開衣櫃,那些袖口繡有“衍”字的衣物還疊好放在原處,然而那些黃白形制的高階弟子劍道服卻不見了。弟子命牌也找不到,所有關於聞衍的、最初的物件都查無所蹤。

這個世界上似乎處處都還留有他的印記,然而他又像是一團太過真實的夢境一樣,終究不得不消弭在漫天風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