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2章 新江南

安葬了錢謙益之後,柳如是心中的哀痛之情也漸漸消減下去。

這份哀痛既有對錢謙益的,也有對陳惟中的。曾痛得她死去活來,大病一場,但人活著,這些終究能過去。

之後她感到了茫然,發現她這輩子其實都是為了男人而活著的。如今與她糾葛的男人都死了,若叫她只作一個孀居在家的寡婦她也作得來,只覺可惜了辛苦學來的才識。

柳如是想來思去,打算取個男子的字號著書立言,下筆之際卻又躊躇起來。

她想到那個被改造成書院的錢府,隱約覺得自己這分題步韻的才華,那位當今詞壇第一人的晉王根本就不欣賞。

這讓她覺得不服氣,也隱隱不甘,終還是擱下了筆,陷入更深的茫然。

幾天後,跟著她從錢府出來的丫環說城東新蓋了一座賢良祠,其中也供了陳惟中的牌位。

柳如是想了想,換上男裝又出了門。

她把帽子拉得很低,又貼了假胡子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讓人撞見自己一個寡婦出來拋頭露臉。

待到了那賢良祠,祭過了陳惟中的牌位,她正想離開,忽聽幾句議論聲傳了過來。

事實上這會功夫她也聽到過好幾個在城東大火時因陳惟中而得救的百姓贊頌陳惟中的恩德。但此時那幾句議論落在她耳中卻分外刺耳。

“呵,也是可笑,身為巡撫,乃彼時坐鎮南京的文官之首,不能阻止動亂發生、坐視賊人縱火燒民。堂堂大員,效一介兵丁到街頭救火,身死也罷了,還連累旁人,竟也配稱賢良?”

“陳臥子本就不是做實事的官,有點詩才,借妓子成名,也就是善於投機,率先歸附正朔才勉強身居高位。真讓他為民做事,為難他了。”

“可惜,好不容易謀了高官,不懂留有用之身為民請命,做此得不償失之事,愚不可及啊……”

柳如是低著頭聽著,目光看去,見是三個書生打扮者臉上帶著譏嘲的笑容議論著。

她心中不太高興,想出面說些什麽,又顧忌到自己的身份,倘若真站出來了只怕還要給陳惟中招惹非議,終究還是忍了下來。

心裏卻又覺得不值。

她替陳惟中不值,說什麽在其位謀其政,拼死拼活地做,最後落得一個“愚不可及”的名聲。

而她又隱隱覺得,那些人說的是對的,她本就不贊同陳惟中那天趕到東城,有當年吳民抗稅的前車之鑒,明知道那裏有危險。最後他去了,又於事何補呢?

柳如是就那麽低著頭,等那三個書生走了,這才默默離開。

然而才出祠堂,卻又有另一番對話聲傳入她耳中。

“方才那三位書生所言,濟農兄也聽到了嗎?”

“聽到了,我實不認同。”一個中年男子應道,“若問陳巡撫之死與國何益?我認為,他的死,才是江南變革破冰之始。”

“此言何意?”

“經亙也知道,我如今忝為南京推官,數日前,接到一個案子。有人強搶民女,還打死了她的丈夫。但這案子,我卻不知道如何判。”

“這有何難判的?”

“兇手身份不同,曾是秦帥軍中先鋒營士兵,在大別山一役中負傷退伍。其弟如今還是晉王身邊親衛……另外,苦主也不願追究,懇求我把這案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畢竟,民不舉、官不究。”

“那是舊律,現在是新法,新法可不管民舉不舉,殺人必究。”

“那案子,發生在南京頒布新政之前。那兇手也是極為懊悔,說是……以往長在窮鄉僻壤,未見過那般水靈的江南美女,一時沒能抑住,承諾絕不再犯,並給了苦主大筆賠償,事情並未鬧大。”

“恕我直言,此案若是濟農兄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便是你妥協的第一步。他說絕不再犯,此番你放過他,他便知權錢之利,他日必又故態萌發,更勝往昔。”

“我不妨與經亙實言,我本有退縮之意。但,恰是見陳撫巡之事,恰是今日見祠堂上‘唯忠於民’四字,方決意效陳巡撫在其位謀其政。故而,我認為江南變革之始,非是新政頒發,而在於新政之執行。然而誰來執行?江南腐化已久,自私自利之風根深蒂固,不下猛藥不足以治重疴。陳撫巡心知此理,願做藥引,我江濟農又何惜此身?”

“陳撫巡遇事不退縮,濟農兄遇事也不退縮……”

那字經亙的中年人猶豫著,似在沉思什麽。

他們已拐向一條長街,與柳如是並不順路。但柳如是還是毫不猶豫跟了上去,繼續聽他們的對話。

“你有什麽難言之事?”

“近來遇到一事,此時想來,或是與濟民兄所遇之事一般,是進退兩難之局面。”

“你一個學諭,能有何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