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0章 指路者

“晉王,罪臣……罪臣……”

賀琬本來有很多很多話想對王笑說,他醞釀了一整夜的肺腑之言,想要訴說他的忠誠、擔當,私心裏也確實覺得晉王有些濫好心。

可現在,他張了張嘴,卻是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說什麽呢,什麽金本位銀本位的一時也不懂。

倒是自己沒有殖民地,去給別人販奴賣那點銀子得不償失,這一點聽明白了。

晉王果然還是高深莫測,高深莫測……

六年前,第一次見王笑時,賀琬不過三十出頭,那時候他意氣風發,桀驁不馴,鮮衣怒馬,一擲千金。

這些年他也是日漸手握重權,他收復琉球,坐鎮一方,號令一下,旌帆蔽空。

他家中收容各國姬妾數十人,東洋的,西洋的,黑的、白的,各式各樣應有盡有,那些美人從來都跪在他腳下,視他為主人。

活成這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賀琬也還是告訴自己,不要驕傲自滿,要慎獨、要自省,君子戒驕戒躁。

他一直以為自己是在為大楚、為晉王苦心經營。

然後一回頭,他才發現自己已經狂悖到這個地步了。

——自己前半生飽受欺淩,掌權之後以更殘酷的手段把這些欺淩施加於更弱者,美其名曰為了家國。

若真如此也就罷了。

可是,錯了啊……

自認為最懂晉王的高瞻遠矚,可還是擅作主張,私心裏還不是以為自己比晉王更殺伐果斷?

想到這裏,賀琬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只剩下一片哽咽……

“罪臣……罪臣……罪該萬死……”

王笑低頭看去,看到的已不再是六年前那個鮮衣怒馬的賭公子。

如今的賀琬體態發福,長年的海上生活給了他太多的病症,口腔潰瘍、關節炎、風濕病、胃病、濕疹……

入目所見,是浮腫的眼袋、潰爛的嘴角、稀疏的頭發、布滿蘚斑的一雙手。

他才不到四十歲,看起來比侯恂都老……

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有些可憐,但就是這麽一個看起來很可憐的人,幾天前還坐鎮東南,手握數十萬人生死,一聲令下就釀造無數更可憐的人。

王笑於是又踹了他一腳。

但這一腳踩在賀琬肩上,想到他有肩周炎,王笑還是收了幾分力道。

“罪該萬死?你的罪名已經定下了,滿朝文武為你爭論了一整個早上,沒有要你死。”

賀琬哭道:“那是……晉王仁厚,從輕發落罪臣……”

“不是我仁厚。”王笑道,“我本來想把你千刀萬剮,是陛下宅心仁厚,主張從輕發落。”

賀琬沒聽出王笑話語裏的玩笑意味,擡頭看去,只見龍椅上端坐的木頭皇帝不喜不悲的……讓人不知說什麽好。

他都還沒來得及震驚於皇上變成了木頭,就被王笑一頓連踹帶罵,一時心緒茫然。

王笑又道:“說說吧,知道以後該怎麽做了嗎?”

賀琬道:“臣知道錯了,臣不該販賣黑奴,該直接搶那些蕃邦的殖民地和奴隸,讓他們給我們開礦種植,既不丟海外利益,又不損大國名望……”

“蠢材。我沒問你我該怎麽做,我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我問,你該怎麽做?”

賀琬道:“臣不該欺瞞晉王……臣往後一定萬事先請奏晉王,絕不敢自作主張。”

“蠢……”

王笑停下罵人的話,他突然發現自己染上了王康的壞習慣,他搖了搖頭,道:“我決意攻打琉球時又是如何做的?召集水師諸將連日商討。”

“臣……臣明白了。”

“你明白了?你現在明白了?我們一言一行系萬萬生黎,連我做任何一個決策尚且要多開會、多商議。就你能耐?仗著身在海外搞一言堂,狂?你繼續狂啊!”

賀琬連忙磕了幾個頭,泣聲道:“晉王息怒,臣再也不敢了……臣真的明白了。”

王笑看著他,看了好一會。

終於。

“起來吧。”王笑道。

“是。”

賀琬撐了一下,卻是沒能站起來,膝蓋上“嘎達”了一聲。

有人伸手拉了他一下,把他從地上拽起來。

他擡頭看去,見王笑雖還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但已不像剛才那樣生氣。

“知道我為何讓你到天津衛當百戶嗎?”王笑又問道……

……

內閣。

白義章沖進錢承運的公房,把一封章奏摔在案上。

“侯恂這個狗東西……”

錢承運頭也不擡,道:“都是明白人,別在我這裏演出一副怒發沖冠的樣子。”

白義章訕訕一笑,只好道:“你看得明白晉王是什麽心思嗎?”

“明白,也不完全明白。”錢承運道:“你若想要功勞,還是把心思放到推行新政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