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2章 王剝皮

這是京西妙峰山山腳下的官道,往東是香山,往西是京西十八潭。

馬車停了下來,王笑出去以後,唐芊芊掀開車簾向外看了一眼。

也就看了這一眼,她搖了搖頭,放下車簾,依舊是慵懶的樣子,眉頭卻皺了皺。

她也沒把繡鞋穿起來,還是斜倚著車裏的軟榻,隨口安慰了淳寧一句。

“你不用怕,只是一些亂民,可能連火銃都沒見過,更別說手雷了。丟兩個手雷過去就能嚇跑他們。”

淳寧嘆息道:“夫君很失望吧?”

“是啊。”唐芊芊道:“昨日京城雖有叛亂,但那些縉紳士族的反心也不甚堅決,否則也不需要南楚細作想方設法地去逼反他們了。

用笑郎那比方來說,他想把這一池潭的魚撈到另一個池潭,魚兒們雖然撲騰得厲害,真敢魚死網破的卻沒多少,只有三兩只螃蟹想要把網夾破。

但今天這場暴亂,就像是大半個池潭的魚都想跳出去……連這些人都反對新政,這是最讓笑郎失望的。

不幸如錢承運所言,百姓愚昧,只會盲從於鄉紳,變法的時機未到。”

淳寧拿起錢承運的那封折子看了看,眼眸微微黯淡下來。

“假民公田之策,只是抑制了以後縉紳地主兼並田地的可能,關鍵在於‘以後’二字,這是溫水煮青蛙,引起的反彈還小……但,把天下礦產收回官營,這一條卻是動了礦產業的身家性命,他們只好拼命一搏了。”

唐芊芊道:“又不是不給他們賠償,貪得無厭就貪得無厭,扯什麽身家性命。”

淳寧想了想,道:“此事並非沒有先例,二十多年前朝廷就想要加收礦稅、織稅、茶稅。然而稅監派下去,被亂民活活打死,天下抗稅之聲叠起,引起江南暴亂。

當時幾個東林黨人為了把事情壓下去,獨自把罪名扛了下來,這才平息了此事。其後,礦稅、織稅、茶稅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唐芊芊冷笑了一聲。

她本來是想安慰淳寧,這番話卻觸到了她的神經,語氣不悅起來。

“是,礦稅、織稅、茶稅不收了,真就惠及礦工、織工、茶農了嗎?

遼東戰火紛飛、西北赤地千裏,這軍餉錢糧是往哪裏加的?三餉沒加嗎?還不是全加在耕農頭上?我爹為什麽造反?地裏要是能刨出食,誰還造反?!

幾個東林黨人把罪名抗下來?然後大書特書,‘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明死生之大,匹夫之有重於社稷也?’

可笑!

他們坐擁良田美宅、姬妾成群,大罵稅監虎心狼口,還自詡代表的是‘天下萬民’,以此再博一個青史流芳?

二十多年前是這樣,今日還是這樣。弄一群愚不可及的、被礦業主和產業主控制的礦工佃農家仆出來送死,就等著我們丟幾個手雷把他們炸成碎片。

等血流得夠多了,剩下的‘君子們’再寫一篇傳記稱頌帶頭的縉紳,稱他們‘意氣揚揚、笑談以死、激昂大義,蹈死不顧’,告訴天下人‘看,民意如此,動我們的產業就是不行。’

這青史煌煌,從來就沒有新鮮事。”

淳寧轉頭看去,只見唐芊芊的美麗的面容上帶著憤怒之色。

“我並非反對新政。”淳寧道:“我也想要把新政推行下去,只是今日你也看到了,新政還沒頒發,就有兩千礦工暴亂,這還只是京郊一隅之地……我只是覺得,他們太無辜了……”

“無辜嗎?他們要殺的是誰?你、我、笑郎,還有我們的孩子。”

唐芊芊反問了一句,閉上眼把頭倚在車壁上。

“笑郎苦心孤詣想要變法,為得是誰?我們大可以過神仙眷侶的日子,何苦這般費盡心機?壞了他的威望,爹和大哥也差點出事。

可他們呢?和二十多年前一樣,還是這樣蠢得不可救藥,今日笑郎就算把他們殺盡了,我也不覺有什麽無辜……”

不僅是王笑,唐芊芊也感到了巨大的失望。

她這輩子花了許多的精力去‘起義’,漸漸發現,自己困窘於農民階層的‘局限性’,甚至連她自己,最後也沒能成為一個合格的義軍首領,她成了晉王妃,和王笑站在一起,接受所有縉紳士紳的朝拜。

這是她情感生活上的成功,卻是她一生事業的失敗。

如今回過頭再去看那些沒頭蒼蠅一樣的亂民,她心裏又泛起那種感覺。

這感覺一開始她很難形容,後來是王笑用了八個字概括。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些時日,準備新政,唐芊芊心裏‘哀其不幸’的感受更多。

但今天,眼看著這些人要來伏擊自己夫婦、孩子,她心裏‘怒其不爭’的感受已經完全占據了上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