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4章 孫白谷

大同。

“勞先生。”

“勞先生。”

名叫勞召的書生拾階走上城頭,一路上皆有士卒向他打招呼。

勞召時年二十五歲,普普通通的一張臉,背微微有些彎,看起來沒什麽精神,卻又帶著一股書卷氣。

他走上城頭,站在一員披甲將軍身邊。

“督帥。”

孫白谷正眺目而望,看著遠處山間的狼煙,開口道:“看樣子,太原陷落了。”

“太原城本就守不住。”勞召道,“督帥該擔心的是京師會不會陷落。”

遠處暮雲泛著紅光,時卷時舒。

天地蒼涼。

孫白谷忽然覺得,這楚朝,便像是要落下山間的晚陽。

“朝廷並沒有調老夫回京勤王的詔令。”

勞召道:“京城諸公還抱有期望,想讓督帥守住宣大,可笑可嘆啊。”

“宣大守住了又如何?”孫白谷道,“唐逆兩路東進,唐中元自領軍襲卷山西,直奔宣大;吳閻王卻是沿黃河繞過太行山,從河南北上京城。”

“京城諸公覺得,若吳閻王進展快,到時再調將軍回援也來得及。”

孫白谷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譏道:“徒抱幻想。”

他默然了片刻,又嘆道:“張永年肯定也守不住薊鎮……風雨欲來啊。”

這楚朝基本是無解的死局了。

對於個人而言,投靠唐中元似乎已成了最好的選擇。

孫白谷知道,自己麾下很多部將心裏已經蠢蠢欲動。

他卻不知道自己為何還不願投……

他是文官出身,自幼讀聖賢書,學的是忠君報國。二十六歲進士及第,任過六部、任過地方,官至巡撫之後便開始圍剿流寇。

初次握刀時,孫白谷沒想到——追著一群泥腿子殺會成為自己一生的事業。

這和他最初讀書治國的志向是完全不同的。

所謂‘出將入相’,出了將,他便再沒有入過相。

第一次殺人,他殺的是永城的糧官,因貪墨存糧,孫白谷一刀便將他砍了。

他原本不會武藝,砍著砍著也就會了。

去年那場鼠疫,他親手殺死了躲在軍營裏養病的將校,那是一個追隨了他十六年的老卒。

十六年的生死與共被一刀斬斷,那老卒一聲都沒吭,孫白谷也一聲都沒吭。

那之後,大同城關上的箭雨就沒停過,逃難病患的屍體在大同城墻外鋪得密密麻麻……

曾經捧卷讀書的青年文官走過屍山血海,早已成了鐵石心腸。

他圍追了唐中元半輩子,打敗過唐中元無數次。

但唐中元可以輸無數次,他孫白谷卻一次都輸不起。

為這個楚朝,他舍棄了他的志向、他的人性,以及他的一切。現在,只要輸了這一次,楚朝就亡了。

而這一次,擺明是輸的。

“活著活著,活成了一個笑話。”孫白谷自嘲了一句,忽然問道:“你覺得楚朝的氣數盡了嗎?”

這個問題實在是沒什麽好問的。

“楚朝積弊已深。”勞召道,“興亡天定,盛衰有憑。督帥逆勢而行,哪怕英雄蓋世,也無力回天。”

“困獸猶鬥,世間總得有人逆勢而行……所以呢?你是唐賊安插到大同軍中來勸降老夫的?”

勞召道:“我來大同已有三月,督帥留我在身邊,卻始終不肯托付信任,原來是這麽以為的?”

這下攤牌頗有些突然。

孫白谷卻知道勞召上了城頭便是有話要說,便淡淡應了一句:“難得老夫查不出你是誰的人,你既不是唐賊的人,那就是陛下派你來試探老夫的?”

一句話輕描淡寫。但對於孫白谷而言,忠心殺敵了一輩子,卻是始終得不到君王信任的苦澀也只有他自己明白……

“在下的身份,說出來大概會貽笑大方。”勞召苦笑了一下,“我來自京城王家。”

“哪個王家?”

“賣酒的王家。”

孫白谷:“……”

他顯然沒聽過什麽王家不王家的。

——本以為這是個厲害角色,卻是不知哪來的小貓小狗……

“我家主人王珍,乃懷遠侯長兄。”

孫白谷依然面無表情。

他聽說過京城防疫之事,也聽說過王笑去了遼東,卻也不算太了解。

勞召一時便有些尷尬。

“我來,是奉命在適合的時機請督帥回援京師,逼退建奴。”

孫白谷眼睛微微眯起,眼神閃過些戒備。

一個駙馬,插手到宣大軍務?事情透著些詭異。

勞召探手入懷,嘴裏道:“這裏有一封懷遠侯親筆信,望督帥過目……”

“拿下!”

孫白谷一聲喝,自有人按下勞召。

勞召也不反抗,頗為順從地單膝跪下任人按著,老老實實地看著孫白谷拆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