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小崽子

天底下許多人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他們心裏明白,自己所做的並不能改變命運哪怕一點,但又能如何呢?無非還是日復一日熬下去。

人活著本就沒有太多選擇。

對於秦成業而言亦是如此。

從更早之前,他就知道錦州、寧遠,甚至山海關的結局。

這段耗費巨帑修築的防線,以山海關為後盾、寧遠為中堅、錦州為先鋒,被視為楚國藩籬,而他秦成業鎮守邊關,世人稱英雄。

他心裏明白,這巨大的榮光,不過是夢幻泡影。

但他不想承認,他倚著這榮光而活……

現在,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盯著秦成業的眼睛,毫不猶豫便將這層粉飾硬生生揭了下來!

秦成業恨不得把王笑推下去。

但,他確實不想剃頭。

偏偏王笑猶嫌這層粉飾揭得不夠徹底……

“我在京城,眼見左經綸、盧正初為每年的遼餉爭論不休。當時我覺得,盧公是對的。為國守門戶嘛,我們要支持。”王笑道:“但我從薊鎮而來,過山海關、經寧遠、入錦州。看著這一路的關城堡壘,只覺得好笑,只覺得何其可悲。”

“關寧錦防線始建之初,為的是步步為營,逼迫建奴。但現在呢?野戰野戰打不過,守著這城,人家想圍就圍、想走就走。每年五百多萬兩的餉銀送過來,吸幹了楚朝賦稅,用以建築僵死呆板的防禦堡壘群落。當烏龜嗎?縱然這龜殼堅不可摧,烏龜在猛獸的撕咬下能成為勝者嗎?能活命嗎?!”

“秦成業,你他娘的就是個龜……”

“小兔崽子,你找死!”

秦成業大怒,一腳便將王笑踹倒在地上。

王笑心肺被他重創,喉頭一甜,便有血湧上來。

他在地上啐了一口血水,笑了笑,道:“怎麽?被我說中了?”

王笑並不是什麽戰略家,但他有後世的眼光,見證過遼東最後的結局。

他甚至還見過更多比比皆是的案例,比如第一次世界大戰後,法國迷信堅固的防禦工事,把大量資源投入馬奇諾防線,結果德國繞開馬奇諾防線進攻時,號稱世界第一陸軍的法國是那樣的不堪一擊。

這與如今楚朝建立關錦寧防線,卻被清軍繞道薊門、掠地千裏,如出一撤。

王笑來此,是繼承了盧正初的遺志,卻不是要延續盧正初的戰略方式。

他要把秦成業用來保護內心的那層虛妄的殼徹底敲碎……

“下棋是要雙方走的。皇太極早早看出我們的意圖了。如今,錦州的作用、你秦成業的性格都被他看透,關寧錦防線這步棋早就廢了。他從薊門入關圍逼京城,圍點打援,要對付的就是你關寧鐵騎。他兵圍錦州,再次圍點打援,要逼迫的還是你關寧鐵騎。”

“他留著你秦成業和錦州,無非是用你來吸幹楚朝的血肉,吸引楚朝的兵將,來了錢糧他搶走,來了兵馬他一棍子打趴。一點一點將你的心氣打散、將楚朝打碎。八旗大軍從錦州城下過,肆意叫囂,你敢出來應戰嗎?敢嗎?!”

“在他眼裏,你這錦州城根本就是個虛掩的門。你卻把它奉為赫赫戰功、無上光榮,你可笑不可笑?”

秦成業喝道:“你閉嘴!”

“我不閉嘴。你知道他真正畏懼的是什麽嗎?是我們楚朝如強秦、強漢、盛唐時那樣,以騎兵對付騎兵,這才是王道。而不是像你……”

“你懂什麽?!”秦成業大罵道:“小崽子你懂什麽?!”

他血氣上湧,須發皆張,沖著王笑便破口大罵道:“老子不想出去幹仗嗎?!幹得過嗎?他娘的,就是因為幹不過才要守城啊!”

王笑被他唾沫腥子噴了一臉,聽了這句話竟有些無言以對。

“六十五年來,大小鏖戰無數。撫順、鐵嶺、廣寧、松山……十萬大軍、十五萬大軍、二十萬大軍,都他娘的打不過,你讓老子怎麽辦?!”

秦成業說著,一扯衣袍,露出他壯碩的身軀上密密麻麻的傷痕。

蒼老的表皮上一道一道傷疤隆成蜈蚣般的形態,顯得很是可怖。

“老子是龜?你他娘的一個嫩娃也敢罵老子烏龜?!老子秦成業守遼東,死了兩個弟弟,三個兒子,三個孫子,才換來今天的地位。你一個刀都沒握過的小兒也敢在老子面前信口開河?!”

“騎兵對騎兵?老子敢做衛青、霍去病,這楚朝有他娘的漢武帝嗎?!”

王笑一時感到有些悲涼。

秦成業已經七十七歲了,招安後的五十年來,他得到了多少,便是他付出了多少。

此時此刻看著這滿身傷痕的老人,王笑確實也不想再逼著他說一句你還要繼續付出,逼著他再將滿門兒孫送去戰場。

但王笑默然了一會,終究還是喝道:“所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