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放妻書

屋子裏安靜了很久。

陶氏也盯著王珍看了良久。

眼前的男子年近而立,雖還是相貌堂堂,卻早已沒有年少時那種陌上人如玉的翩翩風姿,他開始發福,開始變得困頓而溫吞。此時兩夜未眠,他臉上的胡渣有些醜,身上的衣服帶著些臭。

陶氏轉過臉,擦了一把淚,忽然道:“我們和離吧。”

王珍愣了一下。

“你看你如今,可有半點上進的樣子?”陶氏道:“這樣的日子我也過夠了。怎麽說呢?就像你每頓要吃元寶肉,我便陪著你吃成了個胖醜婦人,那到好,結果你卻在外面風流快活。是,那些個二八佳人,年華正好,又能與你詩歌相和,知你懂你。而我不過是個鉆進錢眼裏的蠢婦,我跟我全家人,都是攀附在表舅羽翼下的鉆營鼠輩!你既瞧不上我這樣的,我亦瞧不上你這溫吞性子,以前我當自己嫁的是人中英才,卻原只是個窩囊廢物。既然兩相嫌惡,那幹脆從此一別兩寬!”

王珍嚅了嚅嘴,沒有說話。

“十年夫妻,眅目生怨。從此以後,你過你的詩書風流,我過我的世俗利祿,正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我為你王家操持半生,今日只求你予我一張放妻文書。那二萬兩銀子的虧空我已經拿嫁妝填了一萬五千兩,今日這六千兩算是我欠你的。再就是……一雙兒女留給你王家便是。”

王珍搖了搖頭。

陶氏道:“我並非是在與你賭氣,為了你的科舉仕途,我前前後後付出了多少?到頭來你說不考就不考了,問過我一句嗎?如今我想明白了,你寫了放妻書,從此這京城十裏花場,你自去逍遙。我陶文君亦能重梳嬋鬢、另娉高官。”

她淡淡說著,拿了一張紙攤在桌上,又拿了筆遞在王珍面前。

“寫吧。”

王珍紅著眼,默不作聲。

陶氏又將筆向前遞了一遞。

王珍一把打掉眼前的毛筆,重重一腳踹在桌上。

桌腿被他踹斷,滿桌的賬冊銀票倒下來,硯裏的墨水灑出來,濺了一地模糊。

“我不會寫的!”

王珍說著,袖子一甩,氣沖沖便摔門而去。

他不願讓家中別人見到自己夫妻吵架,也不出院子,就在院子中的石桌上坐下來,兀自氣悶不已。

卻忽然有人喊了一聲:“大哥。”

王珍擡頭看去,卻見王笑從院子前面繞過來。

少年風華,踏步而前。

王珍微微有些恍惚——當年,自己也是這般年歲,一朝中舉,意氣風發。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接著,自己便娶了陶文君,紅蓋頭下,嬌顏淺笑,態濃意遠淑且真……

等回過神,王笑已到了眼前。

“笑兒?”縱使心情不算好,王珍還是勉強笑了笑。

王笑頗有些欲言又止,四下看了看。

“沒想到大哥這後院裏竟還有這樣一片菜地,一畦春韭綠,十裏稻花香,實在是別致啊。”王笑道。

這句話是他想了一會才說的,語氣流暢,思路清晰,自覺頗有些世家公子的禮貌與風度。

王珍點點頭,淡淡道:“我不過種著玩的。”

王笑愣了一愣——大哥,這不是我要的反應啊,你沒注意到我說話的樣子聰明伶俐,一點也不癡呆嗎?你就沒有被我嚇一跳嗎?

王笑只好打了個“哈哈”接著道:“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大哥實有陶淵明風範。”

王珍轉頭問道:“笑兒你過來,就是為了誇我?”

王笑深吸一口氣。

與王珍對視了一眼,他終於還是開口問道:“大哥,你沒看出來我不癡呆了嗎?”

“早看出來了。”王珍道。

“什麽時候?”王笑訕訕道。

“一開始只是有所懷疑,”王珍道:“芳庭裏你針對張恒,我便確定了。”

“為什麽?”

王珍道:“你以前待人接物向來是一視同仁,那日你卻能感受出……張恒那小子讓人生厭,想必是開竅了。”

開竅?

這詞用的真好,不愧是讀書人。

王笑用力點點頭,道:“你就不吃驚嗎?”

王珍嘆了一口氣,喟嘆道:“我很吃驚啊。”

王笑翻了個白眼,心道:你看起來根本不是吃驚的表情啊。

“那你就沒有話要問我嗎?”

“有啊。”王珍嘆道。

王笑再次深吸一口氣,有些緊張。

他在等王珍盤問自己。

王珍卻是擡頭看向天空,心裏卻有些悵然——“十年伉儷,終究還是要走到和離這一步麽?”

王笑實實在在等了好一會。

終於,他有些惱起來——大哥,你倒是問啊!你不問,我這兩天心裏一直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