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四章、如是我聞

“長信宮中,太後泣告,曰‘大秦亡矣’,和怫然不悅,對曰,‘吾尚未死,大秦何亡?’諸將為之嘆服,乃齊下拜為賀。”

趙和看完這紙上的字,又擡眼看了看面前一臉沉寂的男子。

“你是起居郎?”他出聲問道。

“正是。”那男子平靜地道:“起居郎班直,見過大都護。”

趙和搖了搖頭:“不曾想這混亂之中,你這起居郎卻還在寫這個……”

“青史之上書寫之人,不是下官,而是都護。”名為班直的起居郎道。

趙和眼睛微微眯了起來:“哦?”

“下官只是記下下官所見所聞。”班直道。

趙和不由笑了起來。

此時他已經出了長信宮,這個名為班直的起居郎在他出來之時不知從何處轉了出來,然後被護衛發現抓住,在看到他不離手的書冊上記載的東西之後,便將之帶到了趙和面前。

“你是故意被擒住的吧?”趙和問道。

班直沒有作聲。

“史家?”趙和又道。

班直這一次回答了:“下官確實是史家——起居郎、太史令,原本就當以史家充任。”

“你們史家喜歡用這種方法進行勸諫,只不過……我問你,當初天子欲殺大將軍之時,你是否勸諫過呢?”趙和尖銳地道。

班直搖了搖頭:“史家之職,乃是如實記下所見所聞,以供後世查其得失,而非進諫。”

“難道不是因為我有容人之量,故此你敢現身諷諫,警告我所作所為,都將留於青史,不要倚仗兵強馬壯而行僭越之事?”趙和道。

班直再度沉默。

這是默認了。

旁邊的親衛頓時大怒:“這廝不敢勸諫天子,不敢勸諫司馬亮,卻來勸諫大都護,莫非是覺得大都護好欺?都護,不如誅之,以儆效尤!”

“罷了罷了。”趙和卻擺了擺手。

他這反應讓班直一直古井無波的神情動了一下。

“大都護不治下官之罪?”班直顯然不想猜測趙和為何如此,他直接問道,全然不顧這個問題其實是承認,他之所以現身並說出青史之上書寫之人是趙和,確實是在對趙和進行提醒或者說警告。

“為何治罪,他們覺得你警告我是覺得我好欺,我倒覺得,你警告我卻是對我的誇贊。”趙和抓過隨從遞來的馬鞭,“往小裏說,你是覺得我有遠超天子與司馬亮的容人之量,這才敢在我面前勸諫……”

班直眉頭一動,昂起頭,追在趙和身後:“那往大裏說呢?”

“往大裏說,你覺得我還會畏懼青史,這才會拿青史對我警告……這世上之人,無所畏懼者已經很少了,能有所敬畏者就更少。”趙和翻身上了馬,在馬上看著這位百家中史家的傳人,“青史不過是你們的筆和紙,我所畏者豈是這個,我所畏的,是我自己心底的規矩。如儒家所言,我若能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說到這裏,趙和微微一笑,沒有再說下去,而是一催馬。

馬飛奔而出,遠遠拋下趙和的一句話來:“讓他跟我們去長樂宮,讓他好生看和好生記吧!”

不等班直反應過來,便有人牽來馬,半推半扶把他送上馬背,然後那馬就飛奔起來,險些將這位起居郎從馬身上顛了下來。

年輕的史家傳人並不知道,前面的趙和嘴角浮起了一絲笑意。

自從得知大秦內亂的消息起,趙和心裏就憋著一團火,這股無名之怒讓他煩躁不安,他是憑借過人的毅力才將之控制住。饒是如此,在一些細小之事上,他還是會無意中將之泄露出來。

哪怕進了鹹陽城也是如此。

但在剛才,年輕的史家傳人大著膽子向他發出諫言之後,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他是有所敬畏的人。

曹猛無所敬畏,或者說曹猛曾經敬畏過的烈武帝早就死了,所以他才攬權擅權,天子年長也不歸政,故此才有先後兩次被他扶立起來的天子算計之事,最終也因此丟了性命。

嬴吉無所敬畏,所以在時機尚不成熟的情形之下倉促發難,又在僥幸殺了曹猛的情形下自毀諾言,這才會激起北軍之變。

司馬亮無所敬畏,他對於時代的變化一無所知或者說是從內心深處抗拒,他頑固地堅持著他們世家大族的立場,故此不惜將大秦的矛盾提前引爆。

北軍四校尉……他們代表的軍頭,同樣無所敬畏,所以才在亂世到來之時,放縱手下的士兵,在關中之地引發了一場浩劫。

趙和覺得,那史家傳人覺得自己還有所敬畏,便是將自己與這些人區分開來。而且當他意識到自己內心深處也確實仍然有所敬畏,並沒有因為憤怒、失望、仇恨或者別的什麽情緒而失去對自己心底規矩的控制,他此前的怒意便為之消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