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三章、如意算盤

十月八日,鹹陽城,長信宮。

宮女小心翼翼地走著,生怕自己的腳步聲驚擾了正背對著門側臥的大秦太後曹娥。

曹娥閉著眼睛,看上去是在睡覺,但實際上,她的睫毛輕輕顫抖,腮邊肌肉繃得緊緊的。

她的胸中,有烈火在燒。

這團火從她父親被殺時就開始了,不更遠一些,從她被送入宮中為妃子之時就點燃,在她曾經愛戀之人死後曾經一度熄滅,然後在父親曹猛死後又再度燃起。

她這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個是父親曹猛,無論兩人在後來關系有多僵,但父女的關系是改變不了的,更何況她在宮中若不是父親扶持,哪裏能夠安穩?

另一個是她的情郎羅運,這位享譽鹹陽的才子,因為她而沉淪於市井鄉野,終身未遂其志,甚至還為了保護她而死。對他的情感,深深烙在曹娥的魂靈深處,讓她每個夜晚每次入夢,都會夢到。

至於她的丈夫,那位謚號孝沖皇帝的嬴嵯,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罷了。

但是現在,她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都死了。

羅運死的時候,曹娥就曾經非常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軟弱,痛恨自己的無能。曹猛死的消息傳入長信宮時,她理是驚慌以至絕望,在那些時日裏,她的懷裏永遠都揣著鴆酒與匕首——她寧可自盡,也不願意被收入獄中受辱。

但緊接著局面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忙著清洗朝堂和搶占空缺,所以嬴吉與謝楠還沒有來得及對付被軟禁在長信宮中的她,北軍就突然發動兵變,嬴吉謝楠在經過一場短暫但慘烈的抵抗之後便逃出了鹹陽城,逃往洛陽。此後鹹陽雖然亂成一團,但終究還是被穩住,曹娥也從嬴吉手中落到了北軍四校尉手中。

這四位校尉,曹娥都不陌生。他們都曾是曹猛所看重的愛將,算得上曹猛的嫡系,雖然不象楊夷那般可以在曹家登堂入室,但也都是見過許多面的。

只不過經歷了這麽多事情,曹娥很清楚,自己不是當初的那個小女郎,而四校尉也不再是當初曹家的部下了。

“太後,司馬丞相、董校尉等求見太後!”

大約是感覺到曹娥微微的動靜,有一個內監小聲地在門口叫道。

曹娥又用力咬了咬牙。

這是約好的事情,甚至上,她在床上假寐,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

她懶懶地起身,轉過臉時,面色已經完全平靜,絲毫都沒有怒意,只是略帶哀愁。她原本年紀就不算大,這模樣倒有幾分楚楚可憐。

然後在宮女摻扶之下,她出了自己的寢殿。

到了寢宮前殿之後,她看到白發蒼蒼的司馬亮,也看到那四位校尉,特別是董輔灼灼的目光。

曹娥心中生出一股怯意,但旋即她暗自提醒自己:曹娥啊曹娥,如今再沒有旁人可以幫你了,你只能依靠自己,為此,你什麽都可以做,什麽都不怕!

想到這裏,她臉上那哀憐之色更濃了。

司馬亮倒是堅守禮儀,只是瞄了一眼,確認出來的是曹娥本人,他便恭恭敬敬地行禮:“臣司馬亮,拜見太後!”

他行禮甚恭,讓原本有些大模大樣的四校尉都有些尷尬,不得不跟在他身後,也向曹娥行了大禮。

“諸位都請起來,諸位卿家撥亂反正,為我父追討公道,乃是國家柱石之臣,哀家雖然只是後宮中的一介寡婦,卻也知道,國家不可委曲柱石之臣。諸卿,你們以後再入宮見哀家,唱名即可,不必行禮。”

司馬亮聽了曹娥這番話心中微微一動,擡起眼看了曹娥一眼。

作為從烈武帝壯年之時就在政壇上搏擊的老人,司馬亮為官的時間雖然不長,但勾心鬥角察顏觀色的本領卻不低。曹娥自以為說得很好的一番話裏,已經向他透露了不少消息。

這位一直沒有什麽存在感的太後,似乎在施展她還略顯拙劣的手腕呢。

“司馬公,如今高壽幾何?”曹娥又問道。

“老臣七十有八。”司馬亮應道。

“司馬公如此年紀,還出來為國盡忠,實是人臣楷模……朝廷理當表彰,司馬公當為公爵才是。”

大秦經過數代皇帝不斷改革的爵位制度,與商鞅之時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但有一點卻沒有變化,那就是再大的功勛,最多也是封侯,曹娥此時直接拿出公這一爵位,看起來是她作為婦人不懂勛爵之制在胡亂安排,但實際上還是在收買人心。

司馬亮心中微微一動。

以他的年紀經歷,對於這種虛爵之位已經沒有什麽興趣,但是曹娥這話語卻給他提了一個醒。

他是儒學世家,儒家崇周復古,周的爵位便是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而此時法家才是大秦第一顯學,雖然儒家也擁有極大的影響力,但堅持下來的二十等軍功授爵這一根本原則,還是在踐行法家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