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怒其不爭

一夜過去。

定陶縣的清晨來臨時,薄霧籠罩著這座人口不過萬余的縣城,雞犬之聲連綿不絕,道上的行人則越來越多。

心思重重的程慈站在城墻之上,他面對著的,就是前夜被徹底焚毀的義倉。

許久之後,他回過頭來,面無表情地下了城頭。

騎上馬,迅速來到縣衙前,他機械的下馬,行動僵硬,有若傀儡。

不過在跨入衙門門檻之前,他又改變了主意。

又是回頭,乘馬,飛奔向定陶城外。

在定陶城外不過六裏處,依山傍水的小村,早餐的炊煙裊裊升起,這情形既安靜又祥和。

但程慈的馬蹄之聲卻打破了這祥和。

路上的農人、牧者,見到程慈都會含笑招呼:“九郎,你回為了。”

程慈勉強擠出笑來點頭回禮,這些人越是對他親近,他就越是心中難安。

他將馬停在了村東的一處院子前,在這座村子裏,這處院子算是比較“豪華”的了,前後三進,有十余間瓦房,再加上茅屋、牲口棚,倒也頗具興盛之像。

“九郎,你來了!”

進得院子,一個中年男子正在院子裏劈柴,他赤著上身,大汗淋漓,向程慈微微點頭。

程慈立在他身後,喚了一聲“三伯”。

那中年男子將最後一根樹根也劈開之後,放下斧頭,回視程慈:“有事?”

“我昨天一直在等三伯,從午後一直等到了深夜。”程慈盯著他道。

被他稱為三伯的是分乳堂程氏第三代的當家人,如今程氏老太公雖然還健在,可已經年邁體弱,不再管事,第二代男丁稀薄,唯有二人,盡皆去世,故此第三代人成為實際上程氏的支柱,這其中三伯程秀,頭腦最為靈活,程家這些年興旺起來,名聲遠揚,與他密不可分。

聽到程慈這樣說,程秀揚了揚眉:“我也在等你回來,你只從昨日午後等到深夜,我卻從前日等到現在。”

程慈臉頓時漲紅:“我公務在身……”

“連回來拜見老太公的時間都沒有?我看你挺閑的,你還有時間去管閑事,卻沒有時間回家一趟。”程秀哼了一聲:“族中第四代子弟,包括你在內共有十一人成丁,為何族中出力費人情替你運作這臨淄縣法曹掾,而不是別人?”

程慈默然無語。

他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麽,在同輩兄弟中,他相當出色只是原因之一,眾人念他父母雙亡憐惜他是原因之二,族中認為他這人有良心為吏之後能夠回報族中,這是原因之三。

而第三個原因才是真正關鍵。

“你來定陶執行公務,卻連家門都不入一趟,然後又多管閑事,將整個定陶都攪得不能安生。我告訴你為何我昨日未去縣城中尋你,因為昨日到我們分乳堂程氏來拜訪的姻戚、故交,足足有三十余人,個個都誇你有出息呢。”程秀向旁邊示意了一下,頓時有人端來茶水,他喝了一口,猛然吐在地上:“你還讓不讓我們程家在定陶立足,你還顧不顧程家的名聲,若你說你要功勞,要自己的前程,要迎合上意,我分乳堂程氏也不是沒有擔待的,只要發帖說你已經自立門戶就行,想來那些姻親故舊,也不會為難我們。”

他連番話說出來,程慈面上越來越紅,到最後,程慈終於忍不住:“三伯,我只問你一句,義倉之事,我們程家卷入多深!”

此問一出,程秀臉色頓時一變。

見方才還咄咄逼人的三伯啞了,程慈心中慘然,他搖了搖頭:“三伯,你怎麽能和管虎混在一處,他們管氏與咱們程氏是什麽關系,他們哪裏值得信任!難怪他故意做些拙劣的假賬,然後將與我們家有關的真賬交到我的手中……三伯,他是要壞了我程家,是要我們分乳堂聲敗名裂!”

程秀聽到這,臉色卻恢復過來。

他輕松地道:“原來賬簿交到了你的手中,那就沒什麽問題了,你敷衍一下上官就是,過幾天就是老祖的大壽,到時我……”

他原本越說越放松,可程慈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聽到這再也忍不住,憤然道:“三伯,此事不是我能壓得下來的,你知道那是誰麽,那是赤縣侯,連大宗正和禦史大夫都說殺就殺的大人物,他既是親自過問,我豈能壓,豈敢壓,我不壓,我們家罪名還輕,我若一壓,你知道咱們分乳堂會是什麽下場?”

“他便再是沒遮攔的人物,可那樣的大人物總不能親自去辦事,終究還是要靠你。九郎,你別翻臉不認賬,你以為你這法曹掾怎麽來的,若不是三伯我去走關系送錢,這等好事哪裏輪得到我們定陶一小家族?而家中才多少畝田,一大家子吃嚼穿用,你以為靠這些田撐得住?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便是撐得住,我又去哪裏得錢來,替你托關系走門路?還不是做些賤買貴賣的生意,稍稍補貼家用!”見向來恭敬的程慈發怒,程秀先是尷尬,旋即更怒起來:“我一人,最多加上我三房一家吃嚼,能花銷幾文錢,我現在還要自己劈柴割麥,衣不過麻簪不過木,我是為了誰才想方設法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