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 Winding Road

陳見夏跟著王南昱去他參股的會所。王南昱一再強調,不是她想的那種老式夜總會,這些年都洗牌整頓過那麽多次了,“很健康”。

她覺得好笑,王南昱還在拿她當看見什麽都大驚小怪的“好學生”。

幾年前她能和公司裏做人做事風格完全不同的Peter成為半個朋友,就是因為去一家會所撈他。Peter等幾個銷售正和供應商們抱在一起唱歌的時候,出事了。那一次有驚無險,陳見夏後來還戰戰兢兢地幫Peter想辦法過了賬——當然是在Simon的默許之下。

後來Peter想把場子找回來,跟陳見夏說,公司搞的那套制度完全就是離譜,市場正野蠻生長,他們居然在內審規定裏要求節慶收禮和送禮價值不能超過二百元人民幣,二百,二百能幹什麽?國企都沒這麽搞的!

“Frank和Simon他們這種方式在國內早晚吃癟。他們為難我們,我們怎麽給機會?不給機會,我們怎麽搞定供應鏈?”

Peter說得一套一套的,陳見夏畢業不久,聽得一愣一愣的,看著會所從天花板一路鋪到洗手間的大理石磚,茫然點頭。

臨走的時候,她偷偷拍了一張照片,洗手間的鍍金龍頭形狀是一只天鵝。她還真沒見過這種陣仗。

再後來,也見過Simon很不自在地去這種場合要賬,對方請他們吃八兩的陽澄湖公蟹,曬自己收藏的明制官服,就是不還錢。

過往情景在眼前閃過,再看到王南昱還拿她當個乖乖小女孩一樣對她解釋,陳見夏年近三十只覺得無奈,她不知怎麽去跟老同學講她其實見過修成天鵝形狀的鍍金水龍頭。大家都只是把對方某個年紀的某個切片留在了記憶裏,沒理由把一個斷面硬擴成立體的自我,再重新彼此接受。

少年時光拖再長,不過另一種位面的一期一會。

極為通透成熟、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陳見夏在走廊盡頭看見一個男人正彎著腰,摸頭安慰一個蹲坐哭泣的女孩。她繃住了。

王南昱說,走,走,這邊,拐彎了咱們二樓吃飯,我去給李燃打個電話。

“人不就在那兒嗎,為什麽還要打電話?”她問王南昱。

王南昱遮掩不住了,嘆氣:“這事兒讓我給辦的……”

陳見夏走過去,說,我去打個招呼。

王南昱擔驚受怕的樣子讓她覺得好笑。他不知道陳見夏來這裏的目的就是要和李燃好好說話的,無論發生什麽。

李燃轉頭,看見她走近,只是微微吃驚,他早就知道王南昱帶她來吃飯。

他沒慌。陳見夏竟有點開心,這意味著很多。

那個蹲著哭的女孩不擡眼也感覺到有人接近,突然起身跑了,一拐彎便不見了,差點把李燃一頭頂翻過去。

兩個人都在等對方先開口。

“那是個公主。”李燃說。

“我看出來了。”陳見夏點頭。

“見多識廣。”李燃說。

“今天上午你誇過這句了,”陳見夏說,“詞匯量就這麽大?”

“別的大不就行了?”

陳見夏徹底愣住,“你怎麽那麽猥瑣?”

“我說心胸,你說什麽?”李燃笑了,靠近她,“陳見夏,你說什麽啊?”

走廊裏音樂很吵,在身後幾步的王南昱聽不清他們說什麽,感覺到氣氛不對,上來做和事佬,問李燃吃沒吃飯,又問陳見夏餓不餓,都快九點了,沒想到醫院做檢查花那麽久,也沒想到路上這麽堵……

最後,王南昱脾氣也上來了,對李燃說,以前我對她有過意思,你知道吧?

又對陳見夏說,後來我跟著他做生意,下午跟你說了吧?

“讓我在中間當孫子這麽好玩?我好話沒地方說了是吧,非要撮合你倆,閑的我?我兒子都快上小學了,你倆折騰吧,愛他媽折騰到幾歲折騰到幾歲,不伺候了!”

王南昱在這裏是“王總”,穿H扣皮帶的,起範兒了扭頭上樓,後面自動跟上兩個穿西裝馬甲的小弟,和在醫院裏判若兩人。

不是要好好說話的嗎,陳見夏也問自己,怎麽一見面就吵?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走廊裏的音樂聲更大了,好像在教訓他們,不想好好講話就別講了。

她說:“能不能去個安靜點的地方?”

李燃問,什麽?

陳見夏大聲:“能不能去個安靜點的地方?”

李燃問,什麽?!

陳見夏把肺都吼出來了:“有話跟你說!我們去個安靜點的地方!”

後半句的時候音樂忽然停了,半個走廊包房門口的服務生都看過來,大家都聽見她對著李燃吼,想跟他去安靜點的地方。

李燃大笑。

陳見夏虎著臉問,音響的遙控器是不是在你自己手裏?

他們坐在門外馬路邊,手裏各一罐啤酒。

冬夜很冷,但這裏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安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