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不,不是這樣的,父親錯了……”

章庭聽了章鶴書的話,一時間只覺得空茫無著,可是父親究竟哪裏錯了,他卻說不上來。

那些被小昭王查到的士子,沈瀾、方留,包括徐述白,他們難道不是為了心中的欲望而登的洗襟台嗎?甚至洗襟台登台名額流傳之初,那些蒙受恩蔭的世家子弟,不也爭相盼著自己能登上洗襟台麽?

章庭想說,可是,這就是人啊。

這就是人啊,善也好,惡也罷,心中永遠有抑制不住的蓬勃欲望。

何故要期待純粹?

以至於洗襟台最終變成了青雲台,而他的父親,為了彌補自己的缺憾,把控了幾個登台名額,又有什麽錯呢?

章庭只覺得自己這一路行來,那顆高高懸在心上的危石不知何時已落了下來,將他一直以來堅守的信念砸得支離破碎,只剩下多年來的教化搖搖欲墜地支撐著他說出接下來的話,“但是……在我看來,滄浪水,洗白襟,那麽多登洗襟台的人中,那麽多看著這座樓台建起來的人中,哪怕有一個記得當年士子投江的赤忱,洗襟之台就不算徒有其名,譬如……譬如小昭王,忘塵,還有溫氏女……”

“溫氏女?”章鶴書不由冷笑,“你且問問那故去的溫阡,他為何願意出山修築洗襟台?難道不是為了祭奠他的亡妻?小昭王被派去柏楊山時只有十七,你以為自小被封王接進宮中,承載著士子投江後那麽多人的希冀是他心之所願嗎?他厭惡得很呢,他的父親謝楨為他起名容與是盼著他能隨心自在,可他活著的這麽多年裏有過一天自在嗎?幼年喪父,少年時被拘於深宮之中,哪怕前幾年頂著另一個人的皮而活,不也被心魔所困舉目不能見日?你以為他這一路為何孜孜不倦地尋找真相?僅僅是為了那些喪生的士人嗎?不,他也是為了自己。沒有任何一個人比他更盼著能掙脫枷鎖,從這泥潭裏抽身而出,只是他掩藏得很好,芝蘭玉樹昭昭為王,外人瞧不出來罷了。

“哦,對了,還有張忘塵。他倒是和小昭王不一樣,小昭王拼了命想從這場事端裏掙脫出來,他呢,卻拼了命想要攪進去。老太傅為他賜字忘塵就是憐他命苦,盼著他能忘諸塵世紛擾,可是你看看他,你以為他離京兩年置身事外就是謙謙君子不然纖塵了,從溫氏女上京伊始,他摻和得還少了?他做這一切又是因為什麽?不過是擔心柏楊山中不見高台,百年後世上無人再記得他枉死的父兄。

“我早已說了,青雲台滿足每一個人的欲望,所以小昭王也好,張忘塵也罷,還有那溫氏女,他們都是為了自己,從來不是為了其他人。”

章庭怔怔地看著章鶴書,曾幾何時,在他眼中清正、偉岸的父親變得這樣陌生,連說出來的話都讓他無所適從。

又或許是他從來就不夠了解父親吧。

父親除了是他的至親,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獨立的人,他從幼時,到年少,再到今日垂垂老矣,一路經歷的喜悲坎坷,釀就了他如今的執念與夙願,這其中有許多,都是章庭身為人子,無法窺探的光景。

他甚至沒有資格去指摘。

章庭垂下頭,年近三十人了,這一刻他再也不是那副孤冷的樣子,目光仿徨而無助,甚至透露著些許懵懂。

章鶴書見他這副模樣,語氣微緩了些,“封原的忙你不想幫便不幫了,岑雪明你也不必再找,回到陵川,你如果不想留在東安,可以去柏楊山繼續督工,若是不想督工了,寫封奏請回京,官家應該不會勉強你,總之,脂溪礦山你不要去了。”

“為何不去脂溪礦山?”章庭為官這麽多年,嗅覺還是敏銳的,他安靜地問,“礦山那邊,近日會出什麽亂子嗎?”

“這些你不必管。”章鶴書道,“你走吧,若是被人知道你忽然來了中州,對你我而言都沒有好處。”

章庭聽了這話,張了張口,似乎想說什麽。

可他終究什麽也沒說,垂眸無聲地苦笑了一下,折身往院外去了。

他在院中駐足片刻,看向那副鯉魚躍龍門的影壁。這影壁是章鶴書當年請匠人特制的,一尾平凡的魚兒躍上了無上之巔,從此便能鵬程萬裏,實現心中所願嗎?

章庭不知道了。

夜風澎湃似浪濤,猛烈地灌進廳中,章鶴書沉默地看著章庭離去後,空蕩蕩的院子,挺直的背脊終於松弛下來,變得佝僂。這場爭執讓他精疲力盡,以至他頹然坐在倚凳上時,一瞬間似乎蒼老了許多。

老仆無聲進屋,為他奉上一碗姜湯,說,“老爺,當心身子。”

說起來,這名老仆當初也是一名士人,後來被人冤枉鋃鐺入獄,一生仕途無望,幸得章鶴書相救,從此跟隨他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