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青唯勒停馬,余菡幾乎是摔了下去,她慌亂地爬起身,朝孫誼年奔過去:“……老爺?老爺——”

幾名玄鷹衛也一並停了馬,孫誼年胸腹的刀傷儼然是新的,四周卻不見兇器,說明殺手拔了刀,尚未走遠。

山間有風,馬在風中打了個響鼻。

就在這時,左旁的林間倏然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像獸蹄踏上腐葉。

兩名玄鷹衛立刻循聲追出。

余菡手忙腳亂地將孫誼年扶起,她不知道該怎麽做,一邊喊著“老爺”,一邊拿帕子去堵他身上的血眼子,無奈他胸腹的傷是貫穿傷,血太多了,怎麽也止不住。

孫誼年的目光卻是渙散的,他看著余菡,還以為置身夢中。

常言說,人們在死前,會經歷一輩子最美的一場夢。他們會看到自己最牽掛的人,與他們團聚。

可是他這夢裏,怎麽來的是她呢?

他家裏的河東獅呢?他的一雙兒女呢?

一念及此,孫誼年才意識到這不該是夢,原來余菡是真的來了。

余菡的眼眶早已紅了,她仍是無措的,見手帕止不住他的血,又去撕扯自己的裙裾,渴盼著能幫他把傷口包紮起來。

孫誼年驀地握住她的手腕,喘了幾口氣,微弱地問:“你怎麽……你怎麽會來……”

他的眼神裏充滿了難以置信。

余菡怔了怔。

他竟不相信她會回來?

他總說戲子薄情,難道……他真的以為她薄情?

這冤家!余菡心中又難過又著惱,但她明白眼下不是發作的時候,她道:“你撐著,我就是走殘這雙腿,也幫你把大夫找來——”

孫誼年握在她腕間的手緊了緊,“別……別去了。”

他的眸中閃過一絲難以捕捉的追悔,最終,沉沉地嘆了一聲:“我……對不住你……”

余菡卻莫名,“你哪裏對不住我?”若不是他當初收她做外室,她恐怕至今沒有安身之所,“不行,我得立刻去尋大夫,你等著我回來!”

“別、別去了。”孫誼年喚住她,聲音啞得幾乎破碎,“……我……已經活不成了……”

他的目光越過余菡,落到青唯與謝容與身上,漸漸了悟,原來是他們帶著她過來的。

青唯見孫誼年氣若遊絲,心知該留時間給他與余菡道別,可他們費盡辛苦尋來這裏,不能再錯過問明真相的機會。

思及此,她半蹲下身:“孫大人,您能否告訴我們,當初方留登洗襟台的名額,究竟是從誰手中流出來的?”

孫誼年聽了這一問,看了謝容與一眼,片刻,他垂下眼,將目光避開了。

他不願說,青唯早也料到了。

他要是肯交代一切,也不至於拖到今日,這樁案子裏,他自己也不幹凈。

青唯問:“孫大人,您是想安排妻兒離開,隨後獨自把秘密帶進墳墓裏,以保他們平安嗎?”

她說:“您的妻兒已經平安離開了,至少今天早上,我們未曾接到他們被攔阻的消息。可是,”她一頓,“小夫人,您不覺得她可憐嗎?”

孫誼年嘴角顫了顫,沒有吭聲。

青唯道:“小夫人舍下性命來尋您,孫大人,您不為她的以後想想嗎?”

孫誼年聞言,倏然擡目看向她。

適才孫誼年為何說對不住余菡,旁人不知道,青唯旁觀者清,到底能猜到幾分的。

余菡是他在竹固山出事的半個月後納的。

是他這五年來沉溺的溫柔鄉。

為了她,他不惜在城西為她圈了一座莊子,時時來看她。

常人都道這個戲子出身的外室,是孫大人心尖上的肉,道是孫大人糊塗了,為了一個戲子,跟糟糠妻鬧成這樣。

可是到頭來呢?

到頭來,孫誼年苦心安排,讓自己的妻兒平安離開上溪,卻設計讓余菡踏上一條險之又險的路。

余菡不過一個外室,哪怕孫誼年大禍臨頭,她真的需要離開上溪嗎?

便是要離開,孫誼年一個縣令,難道不能多安排一輛馬車,多塞進去一個人,讓她走那條與他妻兒一樣平安的路?

可他沒有這麽做。

他讓扮作管家的蔣萬謙隨她一起離開,其實是借由她遮掩蔣萬謙的身份。

他利用了她,全然不顧這樣一個決定,會給她帶去多少危險。

原來這個縣老爺並不多荒唐,糟糠妻,美嬌妾,在他心裏孰輕孰重自有分量。

甚至他這些年沉溺於她的溫柔鄉,也不過是在竹固山一場屠戮整個上溪淪為噩夢之後,拼命尋來的一處避風港,不見得真的將她放在心上。

荒唐的是他沒想到她會回來——不顧性命地回來找他。

所以他說對不住她。

這些年,他總與她說戲子薄情。

可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那個真正自私涼薄的,何嘗不是他呢?

青唯道:“您讓小夫人掩護蔣萬謙離開,以後就算蔣萬謙能隱姓埋名平安無尤,小夫人呢?那些人知道了此事,不會去逼問他蔣萬謙的下落,不會殺她滅口嗎?孫大人,您已經對不起很多人,五年前是竹固山的匪,五年後的今日,是自食其果的您與那些跟著您、信任您的人,真相一日不揭開,自此往後,只會有更多人因此喪命。何況您以為,這所有的一切,您去了陰曹地府就能一筆勾銷了嗎?洗襟台下煙塵未歇,竹固山的血流到今日都沒有歇止,難道您還想讓這愧懺伴著您生,再伴著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