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夜深,宣室殿中燈火通明。

趙疏倚在龍椅上,伸手揉著眉心:“何鴻雲怎麽說?”

“大理寺草擬的罪條,臣已經一一念給何鴻雲聽了。”刑部尚書道,“何鴻雲沒有抵賴,但他不肯畫押,直言要見小昭王。臣讓人去昭允殿請示,昭王殿下說……不見。臣不得已,只好命獄卒用了刑。”

趙疏嘆了一聲:“他眼下是重犯,受刑也是應該。”他頓了頓,站起身往殿外走,“事已至此,不必再給何氏任何優待,案子該怎麽辦怎麽辦吧。”

清晨冬祭的路上,士子的聲聲詰問言猶在耳,趙疏回到宮中,立時催促六部三司加緊辦案,眼下各衙門點燈熬油,都快子時了,竟沒幾個回的。

見趙疏往殿外去,章鶴書幾名大員立刻跟上,低聲道:“官家,何大人還在雪地裏跪著呢。”

何拾青已在拂衣台跪了一整日。他發須被雪染得蒼白,人似乎一夕間就老了,見趙疏拾級而下,他高聲道:“官家,官家!請聽老臣說兩句吧!老臣自知犬子罪大惡極,不求官家寬恕他,但求官家看在老臣這麽些年盡心輔政的份上,哪怕把他剝皮抽筋,好歹留他一條性命!”

“官家!陛下!”看著趙疏走近,何拾青在雪地裏膝行數步,佝僂著背去扶他的袍擺,“再不濟,求您看在太後的顏面,太後與官家母子一場,官家知道的,念昔是太後最疼愛的侄子啊!”

何拾青老淚渾濁,“念昔是有過,被貪欲蒙眼,一步錯,步步錯,可他的初衷,絕非令洗襟台坍塌,官家讓他遊街、受刑,老臣都認了,可是何家歷經數朝,也曾為朝廷立下汗馬功勞,出過多少文臣良將,那麽多樁功績,難道在官家眼裏一文不值嗎?”

趙疏靜默地立在雪裏,聽到這,垂下眼去看何拾青。

這個在朝廷屹立多年的中書令,而今褪下官袍,摘去發冠,看上去只是個尋常老叟罷了。

“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趙疏輕聲道,“何念昔手上的血債太多,只能以命償命。何大人既與朕論功績,便該知道,自古功過不相抵。”

言罷,他不再停留,吩咐道:“來人,拂衣台上不為十惡不赦的人鳴冤,把何大人請下去。”

小黃門聽令上前,扶起何拾青,摻著他往宮門去了。

章鶴書在雪裏看著他的背影,喚來一名提燈內侍,也往小角門走去。

夜很靜,章府的駕車廝役在角門外等候,車室內明燈已擱好了,章鶴書養了片刻神,很快就著明燈,翻開一頁書。

這是他的習慣,章氏雖也是名門望族,章鶴書卻是正兒八經考功名升上來的官,早年念書風檐寸晷,而今做了重臣也不敢懈怠,章府去皇城遠,大半個時辰路途,他多半都用來苦讀,及至馬車停下,車外廝役低聲喊了句:“老爺。”章鶴書才將書擱下。

夜深了,府外十分安靜,章鶴書繞過照壁,卻見正堂裏掌著燈。

“蘭若回來了?”章鶴書問。

“哪能呢?大理寺公務繁忙,大少爺一早就讓人捎信兒,說近幾日都宿在衙門。”跟在身旁的老仆道,“是張二公子。”

“忘塵?”章鶴書稍頓了頓,不動聲色地讓老仆退下了。

他獨自步入堂中,帶進來一身寒露,“忘塵,你怎麽等到這時?”

張遠岫起身作揖:“傍晚聽說先生有事尋我,左右閑著,便過府來了,靜夜聽雪,閑茶佐月,談不上等。”

早年張遠岫入仕前,受章鶴書指點過文章,故而私下稱他一聲先生。

正堂裏焚著爐子,章鶴書脫了外氅,他雖已年逾不惑,鬢發微霜,看上去仍是個清臒書生,“是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洗襟台,官家已定好重建的日子了。”

張遠岫撥著茶蓋的手一頓:“果真?”

章鶴書頷首:“眼下天寒地凍,尚不是時候,待明年開春三月,官家便要派工匠去柏楊山。”

張遠岫垂眸看著茶水,半晌,緩緩道:“能重建就好。”

“是啊,能重建,便不枉費你這麽一番工夫。”章鶴書道,“千辛萬苦救下薛長興,又說動當年的寧州府官到京平冤,要求徹查瘟疫案,眼下何家這麽快被問罪,也與上京、寧州藥商士子聯名上書脫不開幹系。”

張遠岫起身,對著章鶴書又施一揖:“朝廷能這麽快定下重建洗襟台,忘塵實在沒想到,此番還得多謝先生籌謀了。”

“忘塵何必多禮?”章鶴書道,“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洗襟台本就為士人而建,何氏偷換木料的罪行被揭露,士人定然不忿,朝廷為了安撫他們,自然會答應重建樓台。”

章鶴書笑了笑,“當年你父親率士子投身滄浪江,而今樓台既建,後世都會銘記他們英魂,你也能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