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昭允殿的宮燈一盞一盞亮起,不多時,榮華長公主就到了。

秋夜有些涼,下頭早燒了爐碳,阿岑在前頭為長公主打簾,長公主快步來到榻前:“與兒,你怎麽樣?”

江辭舟靠著引枕坐起身,他的臉色還很蒼白,沒答這話,只問:“母親怎麽回宮了?”

榮華長公主每年入夏去都大慈恩寺清修,要入冬了才回。

“朝中鬧得這樣厲害,疏兒處境艱難,你也卷入其中,我如何不回來?”

趙疏正是當今嘉寧帝的名字,嘉寧帝的母親早逝,兒時一直被養在長公主膝下。

“你怎麽想到去玄鷹司了?”榮華長公主又問。

“……官家復用玄鷹司,希望能借機查清五年前寧州瘟疫一案。他獨木難支,我便應了他去做都虞侯。”江辭舟頓了頓,說道,“這也是舅舅過世前,唯一的囑托。”

長公主卻憂心道:“你已做了五年的江辭舟,而今應下這玄鷹司的差事,朝廷那些人,豈能不懷疑你?你不避鋒芒倒罷了,章蘭若讓你留下拆除酒舍,擺明是為了試探,你怎麽還……”

話未說完,江辭舟的眸光微微一動,他別開眼,看向擱在一旁銀色面具。

長公主知是自己關心則亂,觸及他的心事,抿了抿唇,很快收住話頭。

她在江辭舟的榻邊默坐一會兒,轉頭問身旁的阿岑:“藥煎好了嗎?”

“好了,醫官擱在小爐子上溫著呢。”

阿岑很快取了藥湯回來,又說,“奴婢裏裏外外都打點過了,除了官家與昭允殿這邊的,沒人知道殿下回來。”

阿岑是這宮裏的老人兒了,她辦事,長公主一向是放心的。

長公主將藥碗遞給江辭舟,說道:“與兒,先把藥吃下。”

湯藥的氣味刺鼻濃烈,江辭舟接在手裏,一時沒飲,半晌,只道:“我想試試。”

這句話乍聽上去沒頭沒尾,可話音落,整個內殿一下子就靜了。

殿中除了長公主,還侍立著阿岑、朝天、德榮,與醫官。

他們看著江辭舟,誰也沒能說出話來。

——“我想試試”。

五年前洗襟台塌,人從陵川送回來,半條命都沒了。長公主以淚洗面,德榮與阿岑幾人在塌邊衣不解帶地照顧,江辭舟時而清醒時而昏睡,可他醒著的時候,只睜著眼,沉默著躺在榻上,什麽話都聽不進。

半月後,大理寺有人來問案,他才第一次出了聲,“死了多少人?”

大理寺的官員似為難,說道:“殿下傷勢未愈,別的事不宜太往心上去,還是……”

“我問的是,究竟死了多少人?”

後來長公主才從旁人口中聽來只言片語——

洗襟台建成那日,溫阡不知怎麽竟不在,有根支撐樓台的木樁,本來就該在樓台建好時拆除的,工匠們的意思都是拆,於是便有人請小昭王拿主意。

雨太大了,滂沱迷離,是小昭王立在柏楊山下,說:“拆吧。”

……

大理寺的官員不敢抗命,只好道:“死了許多,有名在冊的,大約百余吧,翰林的張正清、余嵩明,還有隨殿下同去的江家小爺,一個都沒活下來,還有一些陷在山裏,沒法挖……怕有疫情,只好放了把火……”

江辭舟閉上眼。

他在昭允殿養傷,傷勢反反復復,直到一年後才略微好轉。

這一年時間,他數度撐著踏出昭允殿,想去問問舅父怎樣了,朝野怎樣了,那些亡故的人怎樣了,數度被殿外濃烈的陽光逼退回來。

他仿佛失了一半魂魄在洗襟台暗無天日的廢墟裏,擡目不能見光。

後來有一日,他看到擱在櫃閣上的面具。

這張面具是那個真正的江小爺給他的,當時他還玩笑說:“殿下與我年紀差不多,身形也這樣像,帶上面具,殿下便成了我。”

小昭王指著面具,對德榮道:“把它給我。”

“我想試試。”他說。

當年的洗襟台下,謝容與和江辭舟,只活下來了一個人。

可一張面具帶久了,便摘不下來了,江辭舟死了,於是自那以後,謝容與就成了江辭舟。

而無論活下來的是誰,他想繼續如常人一般活著,只能是江辭舟。

-

江辭舟將藥飲盡,探手拿回擱在櫃閣的面具,沒頭沒尾地又說,“試過了,還是做江辭舟痛快。”

阿岑正取了親王的玄色滾絳紫邊大袖曲領朝服,聽了這話,將朝服擱回,換成他平日在外行走的常服。

江辭舟起身更衣。

朦朧的燈色裏,他的臉一點瑕疵也無,眸色清淺,沉靜溫柔,眼尾卻是凜冽的,淩厲而不失鋒芒。

先帝在時,阿岑在先皇後身邊伺候,先皇後去了,阿岑滿了二十二,去了長公主府上,後來又隨長公主回到深宮。

兜兜轉轉數十年,宮裏宮外的清貴人才,阿岑幾乎見了個齊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