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雁歸萬重浪(2)(第2/3頁)

京城關系錯綜復雜,人脈和政治資源為先,而上海租界多,和西方人的交涉不止要用槍炮,還要用他們習慣用的武器:法律。

全國這幾年有名的官司案例,大多出自上海。有關知識產權,肖像使用權,還有女子家產分配,當然,還有學生和工人運動激烈時,進步學生和青年被租界人扣下關押,許多都靠律師配合愛國人士和租界交涉,獲得了營救。

她少時打的那一場官司聞名四九城,請來的律師裏確實有一位來自滬上。

那人叮囑:“二小姐若要出入,只須讓管家來,免得碰上面,暴露了行蹤。”

何未領會了意思,微頷首。

“此處供二小姐稍作休整,”書法家引著她,推開洋房區一幢極不起眼的黑色鐵門,沿著石徑,進到二層紅磚樓前,掏出鑰匙,“房產是我名下的,二小姐只管安心住。這幾天,我可以充當一下做飯師傅,只是手藝不好。”

“煮飯我來,”扣青說,“先生若不嫌,留下來吃晚飯,讓你嘗嘗地道的北方菜。”

均姜留在北京,照看船運公司、家宅和百花深處的小院子。她們講好了,等老伯和老賬房去世了,均姜便南下來尋她們。

那人走前,從西裝裏掏出一封信。對折的信封十分普通。

何未心跳了下,摸到信封封皮的觸感被無限放大。

自謝騖清於南方起義,他們再無聯系。

僅僅一封信,讓她近情情怯。等夜裏斯年睡下,她拿著信封,推開陽台的黑鐵鑲邊的玻璃門,來到陽台上。隔著一堵墻,隔壁歐式洋樓燈光奢迷,有人在彈奏鋼琴曲,有人在聚會。

在這個花團錦簇的院落二樓,她打開了這封來自戰區的信。

信封的封皮上,寫著一個陌生名字。貼著綠色描邊的郵票,郵戳齊全。

她抽出寫著電文的紙,電文簡短:

前夜大捷。

余望月色,惑於吾妹遲遲未有可喜消息。是吾妹私藏喜訊,亦或是騖清錯判?

她像能看到謝騖清詢問的笑意。

一如在百花深處。

不曉得是他猜到的,還是老軍醫沒忍住說出來的。

何未回了房間,劃亮火柴,把電文燒了個幹凈,灰燼碾碎。

謝何兩家的第一個孩子,她慎而又慎。初初曉得有了身子,她來不及喜悅,只是擔心被人發現,在不顯山不露水的月份,就不大出門了。

今夜看到他的電報,忽然有了面對面被追問的羞澀。

她在單人沙發裏坐下,撐著下巴,想著遠在戰區的他。三十六歲的謝少將軍,終於要有第一個孩子了。可惜無法親口告訴他。

到上海沒幾日,南京政府開始準備再一次大規模的圍剿。

謝二小姐因謝騖清而受人監視,不便來見面。這個“稍作休整”的落腳地,因戰事吃緊,成了一個常住地。

沒多久,何未顯了身子,主人家驚覺她竟帶著身孕南下,著急地想找婦產科大夫,被何未攔下了。“我有準備的。”她笑說。

她既決意上路,就做好了隨時隱匿躲藏的準備。

生意上,船運公司運作成熟,京津有胡盛秋,江水一帶有姑姑,香港廣州這一條省港航路也有人負責。而生活上,重中之重,是斯年和未出生的孩子。所以南下一行六人當中,有婦產科大夫,還有一位是精通英文和算術的家庭教師,國文何未可以自己教。

這位藝術家由衷欽佩,感慨二小姐辦事仔細。

何未離開天津時,計劃初夏到香港。

可惜,行程推了一天又一天。隔壁花園洋房的舞會日日不休,前方戰報不息。

這一拖,到了九月初,預產期一日日臨近。

這天傍晚,何未坐在花園的藤椅裏,翻看著滬上報紙。

少時她在北平看的報紙像書籍,被訂成一個小冊子,而今報紙印刷成了折疊好的幾張紙,翻開墊在腿上,更方便找尋消息。

謝二小姐為掩護她的行蹤,已在半個月前北上。

“看了許久了,歇一歇。”扣青端著一小盆面粉,放到何未身旁的小鐵圓桌上,想和面,給他們包餃子。

自從陳姓書法家看出何未有了身子後,常讓生過孩子太太常過來,陪著何未。

何未合上報紙。

鐵門外,有人按下門鈴。

扣青和她同時靜下來。自住進來,出入大門的人全用鑰匙,門鈴難得響一次。上一回還是隔壁的影星讓人送鄰居們結婚的喜糖。

扣青扶何未離開藤椅,關上玻璃門後,在圍裙上抹幹凈手,走向大門。

何未從青竹色窗簾布後,看大門處,能見外邊有軍用吉普車,似乎還有一輛美國別克四門汽車,黑色的。

她下意識捂著腹部,往後挪了半步。

直到看到扣青滿面笑容,偏過身子,將來客讓進了院子,警覺漸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