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籠中的鸚鵡(18)(第2/5頁)

“太太?”明知道太太已經失明許久,小婷還是忍不住擡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小聲地叫:“太太,您聽得到嗎?”

“太太,我是小婷呀,您怎麽不理我啦?”

“您、您是不是在想事情?”

“太太,您理理我啊……”

太太無動於衷。

依稀的光落在臉稍,她唇色泛白。

——太太聽不到了。

真的永遠、永遠都聽不到了。

為什麽會這樣啊?

她方才許下願望的呀?老天怎麽可以這樣不公平,她究竟做了什麽錯事,它才這樣駁掉她一個,又駁掉一個,連點兒期盼都不給呢?

小婷委屈極了,鼻子一酸,天真的淚水從眼角裏嘩啦啦滾出來。她還年輕呢,短短幾個月就歷經好幾場殘酷死亡。眼下居然還要她親眼見證心愛太太的緩慢衰竭。想到這一點,她不禁哭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難看。

然而這個世上只有孩子對著爹娘的哭鬧才有用。爹娘愛你,寵你,願意讓著你。世道卻不如此。

它是高高在上的,居高臨下的。它根本沒理她微不足道的眼淚,冷漠地推著夜幕過來,徹底湮滅了天光。

多狠心呀。

「小婷?」

周遭久久沒有聲音,靜得仿佛世間本沒有聲音這個概念。意眠回過神來,挺平淡的接受了自己又缺失一種感官的事實。倒是估摸著時間差不多,該下山了,疑惑地往身側摸了摸。

“太太,我在這裏呢!”

小婷見狀飛快地抹掉眼淚,又將手擱在衣服上仔仔細細地擦幹凈。

她要高興。

她知道的,她不能繼續做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婷,而要做一個活潑傻氣的小婷,方能使大家都高興一些。

所以她又快快地露出一抹孩子氣笑容,淚眼朦朧地握住太太的手,在她的手心裏,一筆一劃地寫下:太太不要怕,我們回家。

小婷帶您回家。

*

——殺人誅心。按這話來說,真正深藏不露的人該是大少爺啊。

春盡夏至,就在姜意眠失去聽覺的第二日,他竟慈悲又殘忍將戚余臣放進了湖心苑,讓他來到了她身邊。

這會的八少爺幾乎稱不上少爺,算不得人了。

一把嶙峋驚駭的瘦骨,頭發有些枯了。一旦挽起空蕩的袖口,或來一陣熱風吹起衣角,你準能瞧清楚他身上無數大大小小的瘡疤。那不是人的皮肉,不是人所能受住的疼痛。非要說的話,它該是一座山,被人用斧頭釘耙亂砍濫罰至坑坑窪窪、徹底荒蕪的雪山。

但他依然是美的,溫和的。

他只對著太太笑。

那笑容既憔悴又可惡,既脆弱又貪妄,使他成了一抹沒有思想的影子,一只圍著燭火轉個不停的蛾子。你好難想象怎麽有人可以如此自甘墮落,如此卑賤討嫌地巴著粘著一個比他還小比他還病的太太,上趕著將自己的眼睛、視線、手指、嘴巴、性命通通送給她,拼命地消耗她也消耗自己。完全不管她要不要,他就像爛泥一樣灘在這裏不走了。

這人好煩,小婷起初對他很怨。

她還不清楚是他殺了她敬愛的秦先生,是他困住她可憐的小太太。但她有眼睛,整個宅子有眼睛的人都能覺察到,當下的八少爺好比一堆破爛骨頭,散發出樹木發潮生菌後濃郁的餿味兒,從頭到腳蘊著不詳。

小婷不願意這個不詳的家夥靠近太太,故而她嫌他、罵他、推他,有一次還不小心打了他。可是秦家怎麽會養出這種人呢?

無論你怎麽對他,給他什麽壞東西,他只管不說話地照單全收。你搜腸刮肚所找出來的難聽字眼,齷齪詞匯全部沒有用,不管用。誰讓天底下再沒有什麽比戚余臣更臟的東西呢?

你壓根找不著比他本身更差的詞去貶低他,而他就是愈到臟亂臭的地方,愈發暈出甜膩的香氣。毒氣。

因此小婷終究還是輸給他了。

到了第二年的末尾,戚余臣漸漸從小丫頭手裏接過照顧姜意眠的活。他開始一點一點地喂她進食,時刻留心她的需要,寸步不離地陪著她。還會將撿來的落葉放在她的手裏,用指尖在一旁輕輕地寫下:葉子。

她沒反應。

他寫:天亮了。

她依然定定的,雙眼沒有落處,神色淡若水。

是了,他無比細致、周全、事事上心地伴著她。可她聞不到,看不到,聽不到他。縱然間或能感受到一點相碰的肌膚,手心上劃動的觸感,那又如何呢?

她不要認他。

她再也不會回應他、理睬他。

這就是他強求來的交集,是莫大的幸福。

亦是徹骨的懲罰。

*

摒除掉所有外在的因素,說不準對失去感知這件事,態度最從容的反而是姜意眠本人。

要問生活在一個沒有氣味、沒有味道、沒有光、還沒有任何聲音的世界是什麽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