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深海(7)

說到關鍵處,忽然沒了聲。

發光魚猶如被關在籠裏的困獸,焦躁不安,四處遊動。

光線閃爍間,魚姥姥始終沉浸在不可見的黑暗裏,輪廓模糊又臃腫,似乎走了神。

“姥姥,”靜靜等了一會兒,姜意眠打破沉寂:“您也見過新人類嗎?”

過了很久,魚姥姥才淡淡‘嗯’一聲。

陸地物種飽受災難的那段時間,水下亦不平靜。

海怪入侵,深海掀起極其混亂的地盤鬥爭。

為了守住家園,人魚們斷然放下純血的驕傲,不惜與各種危險醜惡的海底兇獸結合,催生出形態各異的混血種。——數量最多的時候,有近百種。

可饒是如此,人魚依然敵不過來歷不明、生生不息的海怪,最終被逐出深海,被迫來到淺水區生活。

也是那時,魚姥姥最後一次見到人類。

“一切都變了。”她說。

國家、城鎮、信仰;

房屋、金錢、槍支彈藥;

嗖一下飛馳而過,尾巴噴出黑氣的汽車、飛機,總是喜歡往大海排放汙油、垃圾的輪船;還有精致的包裝禮盒,無數加工廠、名貴的動物皮毛制品……

一切曾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人類造物,給這顆星球、其他生物造成不必要負擔的發明與貪婪,仿佛一場逼真的夢境,夢醒之後竟消失得如此幹凈利落。

“就算是一本書,一幅畫;一段有關人類過剩欲望的確切描述,或是他們所作所為的真實記載也行。”

“全都不見了。”

那一天,魚姥姥遊了很長很長的路途,經過好幾片大陸,可連一點殘骸、存在過的痕跡都找不到。

舊人類就這樣從地球上蒸發。

取而代之的新人類,就像倒退回原始時代。

除去火,除去生存必須之外,他們放棄了無數復雜但有效的發明,不再使用那些對自然產生副作用的工具。

不為享受而殺戮,盡量避免無謂的傷害。

他們拋去高等動物的自稱,仿佛真心實意地將自己跟所有動植物擺放在同一地位。突然變得謙虛又友善,天真且無害,常常用笑臉表現自身的純潔,還愚蠢到赤手空拳對陣森林中的猛虎,簡直文明得可笑。

說到這裏,魚姥姥的確呵呵、呵呵地大笑起來。

“後來我就發現了這艘沉船。”

笑過之後,她恢復那種刻薄的語調:“人類也好,人魚也好,凡是生命存在必然伴有抹不去的罪行,但真正的跳梁小醜永遠是那個能夠感知這份罪惡、卻又深刻明白其中的不可逆轉性、夾縫生存的個體。”

“我終於領悟道德感與生存的不相容性,對這個世界徹底失去盼望,所以決定永遠獨自居住在這艘船裏。從幾百年前到今天,從今天到我身體死去的那天。”

說完,魚姥姥閉上眼睛,像是逐客。

可姜意眠還不能這麽輕易離開。

她問:“您能通過外貌區分新舊人類嗎?”

也就是問,新舊人類的外形是否具有明顯差別。

魚姥姥:“我活得太久了,忘了。”

一聽就是敷衍之詞。

念在對方性情古怪,她不願答,估計誰都勉強不得。

姜意眠沒有過多糾結,直接跳到下一個問題:“您還沒有說清楚舊人類消亡、新人類出現的過程與契機。”

“是病毒嗎?”

關於這件事,姜意眠心底隱隱存著幾個猜測。

“是不是您提到的格陵蘭病毒,它能對人類性格造成巨大影響,從而誕生了更加友好的新人類?”

——不對。

病毒對人們的性格影響具有多方向性,例如小楊變暴躁,蒼介變斯文。

如果世界上同時存在殘暴的人與溫和的人,病毒面前人人平等,兩者死亡率相同;

其次,縱使逃過病毒,後者攻擊性偏低,生存率不太可能高過前者。

這就產生邏輯矛盾了。

除非。

“或者,存活下來的新人類,其實是那批對病毒免疫的極小部分人。他們經歷災害,決心愛護自然。因此大費周章地抹去人類過往的‘罪行’,想要重新開始?”

這個猜測相對的理想派,不過可以圓上許多細節。

她才說到一半,魚姥姥霍然睜眼,兩顆眼珠直勾勾盯著她,仿佛有話要說,又像不可明說的忌諱。

俗話說得好,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一個可能性閃過腦海,姜意眠坦然對上那道尖刻的目光,“感謝您花時間解答我的困惑,作為報答,也許您有想要得到的東西,或需要我為您做什麽事?”

呵,答對了。

魚姥姥裂開嘴巴,一把抓住左手邊的魚。

她的手指又長又瘦,將魚捏得動彈不得。

“我要你——”

她甕聲甕氣,一字一句道:“第一眼看到的人類——”

“的心臟。”

*

“在下一個冬天到來之前,把心臟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