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聽見死神的聲音(5)

第二天,陰天。積雲猶如滿囊墨汁的烏賊,將怒不怒,壓在頭頂。

姜意眠這一覺睡得沉,直到八點被強行叫醒,滿眼籠著水光,霧蒙蒙的,一看就在犯迷糊。

“衣服能穿麽?”

蔣深問她,她沒反應。

雙手按壓在眼皮上,左揉一揉,右揉一揉,似乎完全不記得自己失明那回事兒。

得了。

床頭櫃上放著折好的毛衣,衣帽架掛著外套。

蔣深伸手抓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套、再套,三兩下把困小孩裹成粽子,再雷厲風行地撈她進浴室。

等到姜意眠完全清醒過來,她已經被一把塞進車裏。

“時間來不及了,你吃什麽,路上買點先湊合。”

沒有回答。

蔣深邊發動引擎,又問了一次:“菜包肉包小籠包,粉幹年糕糯米飯,粽子,茶葉蛋,豆漿,牛奶,吃什麽?”

“……”

全都是姜意眠沒聽過的東西。

確切來說,從昨天到今天,教室、學校、老師、同學、保安、睡衣、沙發這幾個名詞,熟悉,遙遠。

小區、電視、仙俠劇,以及所有食物名稱,完全沒有概念。

失憶前的自己肯定不生活在這個時代背景。

姜意眠分心想著,隨便點兩樣:菜包和牛奶。

“拿著。”

蔣深遞過去,過好幾分鐘,發現小孩幹提著袋子不動,才反應過來,當爹又當媽地給她戳吸管、拿紙巾,連塑料袋都給整得妥妥當當。

—— 要是姓傅的在這,保不準刀叉伺候,得把包子切成丁,一塊一塊喂到嘴裏。

腦子裏兀然蹦出這麽個想法,蔣深單手靠在車窗,單手把著方向盤,眼珠側挪了一下,瞥見小口小口咬包子的姜意眠。

挺乖的。

“昨晚睡得怎麽樣?” 他突然出聲。

姜意眠保守回答:“還好。”

“你經常住他家?”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

姜意眠點頭。

“爸媽知道?他們同意?” 這會兒的蔣深,吐字清晰有力,語速比平時快不少,好像刻意不給人反應的時間,倏地來一句:“前天晚上,你們到底在幹什麽?”

“……”

果然,他懷疑她們的不在場證明。

姜意眠也懷疑。

可現在,除了醫生本人之外,沒有人知道‘兩個人在家看電視’這說辭裏幾個字是真,幾個字是假。

她只能沉默。

前面碰上紅燈,蔣深踩下刹車,習慣性想摸根煙。

不過視線余光掃到抿著嘴巴的姜意眠,放棄。

棱角分明的香煙盒子滑回口袋裏,綠燈,又踩油門,車裏靜了一陣子。

沉默如煙霧一樣蔓延,無形之中放大某種隔閡,以及某種遙遠的、微薄的歉疚。

蔣深想起自己,為什麽會記得這個小孩了。

是因為某樁陳年舊事。

因為某個不起眼、偏偏卻是他人生裏唯一沒能遵守的約定。

“七年前是我的錯,沒去找你。”

他說得沒頭沒尾,“討厭我,不想理我沒關系。但我問的都是關鍵,遲早其他人也會問,到時候你必須照實回答。”

姜意眠仍舊不說話,記住這個時間點:七年前。

接下來雙方都沒有交談的意願,車一路開向公安局,沒堵車,沒再遇上紅燈。

“到了,下來。”

蔣深停車,下車,走到另一邊,拉開車門。

姜意眠今天獲得新裝備,一根杆子,似乎是盲人出行必備的東西。

她頭回上手,本就用得不大順手。

再加上一腳往下踩的時候,被前方猛一聲‘老大,你怎麽才來’分神,沒踩實。

幸虧蔣深及時揪住她的衣領,老鷹捉小雞似的,硬是把人給拽住了,沒摔。

——這麽大一小孩。

兩只眼睛看不著,不單單吃早飯容易噎到、嗆到、被吸管尖的那端傷到、把塑料袋塞進嘴裏;一眨眼的功夫沒人看著,下個車還能摔到。

原來養小孩是這麽馬虎不得的事?

蔣深皺緊眉心,聲音藏著點兒戾氣,像扔飛鏢那樣訓斥:“回頭得不得給你配個喇叭,免得你喉嚨喊劈了算工傷?”

“……”

有被紮到。

哥您這張嘴真的好狠。

小六立正挨踢,低頭認錯。

認完錯又是好漢一條,激動地打報告:“老大,那姓傅的我查了,這人確實——”

啪的一下,巴掌蓋頭。

“去那邊。”

蔣深指了個方向,讓姜意眠留在原地,而後才擡腳過去:“接著說。”

“這人不對。”

小六一口氣說:“局裏有傅斯行崗位調動的履歷說明,上面寫著,他打小學起就在國外念書,大學畢業回來遷過戶口,之前的資料沒備份,現在戶口薄裏就他一個。關系档案那邊全是空的,爸媽,兄弟姐妹,都沒有。

我問老張,這人社會關系都沒調查清楚,怎麽能進警局。老莊說傅斯行是上面派下來的特殊人才,而且又不在公安廳裏幹活,只是掛個鉤,給辦案人員提供那什麽心理咨詢,保障大家身心健康,算半個編外人員,就沒必要查那麽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