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太宰治沒有被嚇到, 也沒有露出什麽驚訝的神情,他將一切情緒都藏的很好,只是伸出手摸了摸繪裏奈的頭發, 柔聲問道, “繪裏奈怎麽醒過來了。”

“繪裏奈、”繪裏奈在努力表達著自己的意思, 用那樣尖利又刺耳的含糊聲音說道,“餓了……睡不著、睡不著。”

忍耐了這麽久, 繪裏奈的情緒也是肉眼可見地暴躁了起來,太宰治甚至能感受到從繪裏奈身上散發出來的、在自己身邊危險湧動著的陰冷氣息。

她漸漸地、從喉嚨深處低低發出了那樣如同野獸般的威脅似的呼嚕聲, 時不時發出歇斯底裏、讓人難以忍受的詭譎尖叫聲,四肢胡亂揮舞踢蹬著, 如同小孩子般通過哭鬧發泄著自己的難受和委屈。

“繪裏奈、繪裏奈。”

太宰治也是措手不及,他從來遇見過這樣的情況, 只能慌亂地伸出手, 緊緊擁抱住了繪裏奈, 用手一遍一遍撫摸著繪裏奈的脊背,撫慰著她不穩的情緒。

但繪裏奈身上渾濁森冷的咒力是一下子打開了閘門的洪水一般, 難以平復下來,隨著她激動的情緒從漆黑的孔洞之中傾瀉而出, 在半空裏縈繞,逐漸形成了黑沉沉的濁霧, 讓整個房間驟然灰暗了下來。

“繪裏奈!”

太宰治意識到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他冷靜下來, 嚴厲地呵斥了一聲, 用命令的語氣說道, “安靜下來!”

這是太宰治第一次對繪裏奈使用[命令]的規則。

……

繪裏奈真的忽然就息了叫喊, 就這樣不聲不響地只盯緊緊盯著太宰治看, 漆黑的、猶如空洞般的雙眸深不見底,像是湧動著黃泉濕冷、冰寒的詭譎陰風。

她緩緩地開口,像是牙牙學語的嬰孩般死板又生硬地應道。

“好。”

繪裏奈實現了太宰治的願望。

從那雙讓人渾身發寒的漆黑眼瞳裏,太宰治久違地、遲鈍地意識到了——繪裏奈是從負面情緒之中誕生的咒靈。

她是從汙濁、肮臟的黑色土壤之中生長綻放的惡之花,在津島憐央壓抑苦難的時候汲取著營養,表現得溫良順從、毫無攻擊性,但在平凡又平和的幸福之中,她就變得狂躁又易怒了起來。

繪裏奈想要的是、期待著的是人性之中難以痊愈的貪婪和欲求,她會因為他人的苦難放聲歡笑,會祈求建立在鮮血和劇痛之上的恐懼,會在飽餐之後心滿意足地滿足他人的臟欲,也會在不知滿足的人性之下孜孜不倦地尋找著下一個被強求者。

津島憐央將繪裏奈視作妹妹,繪裏奈也對津島家的雙生子有著強烈的眷戀和依賴,但這並不代表著繪裏奈就真的能成為人類了。

咒靈就是咒靈。

永遠無法對人類熱烈追求著的幸福共情。

太宰治的命令讓繪裏奈漸漸地安靜了下來,她重新閉上眼睛,將身體交還給了津島憐央。

黑霧不再籠罩著的房間裏,月光如水般從窗外流入,鋪灑在津島憐央恢復了寧靜的睡顏之上,描摹出柔軟的輪廓。

他對繪裏奈的出現毫不知情。

而太宰治卻下定了決心。

他沒辦法將繪裏奈從津島憐央的身體裏剝離出來,因為在這樣長久的共生之後,他們早就融為了一體,是不可分離的親密半身,共同構築出了[津島憐央]這一社會存在。

他也沒有辦法真的只將繪裏奈視作給他們帶來災禍的咒靈。

從津島憐央負面情緒之中誕生的繪裏奈本來就是津島憐央的一部分,否定了繪裏奈給他們帶來的災禍,否定了繪裏奈與[津島憐央]的緊密存在的話,只看見津島憐央殘缺著的單調歡笑,不就相當於也將津島憐央撕裂成了兩半,拋卻了他被蚜蟲蛀壞的一半,留下他完好無損的一半。

這樣的話。

跟當初舍棄掉了津島憐央、只留下了津島修治的父親大人又有什麽區別。

他所能做的,只有硬下心腸,用他人的悲苦去喂養繪裏奈,去接納她的怪誕、她的異常、她的天真跟殘忍。

就像對待津島憐央一樣。

太宰治加速了他的計劃。

他猜出了森鷗外會對他舉動的看法,再故意地引誘著森鷗外對他的行為選擇了沉默的放縱,只要能爭取到這一點的時間、這一線的機會,太宰治就可以從森鷗外的掌控之下,讓港口黑手黨內部的局勢向他傾斜。

這不是什麽難以做到的事情。

從一開始太宰治就從沒懷疑過自己會失敗。

森鷗外自持對太宰治有八年的相處與了解,卻錯失了津島憐央掙脫了獄門疆的情報,因此才會錯誤地以從前的標準衡量著太宰治的行為。

那一刻起,其實就已經注定了他的敗局。

兩個頂級的智者之間的交鋒就只取決於他們手中所掌握著的情報多寡了,有時候毫厘之差就可以失之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