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八年夏天(第2/3頁)

那天她哭了,對著痰盂哭得傷心欲絕。老鐘一句安慰沒有,還催促她趕緊去把痰盂倒掉。

鐘瑩能怎麽辦呢,總不能讓一個大男人去做這種事,只好捏著鼻子幹了,回來又哭一場。

她很想回去,回到豪華單人病房,回到稀爛的身體裏奄奄一息,又或者死透了,被她的埃爾法保姆車拉去火葬場燒成一堆鉆石。

鐘瑩篤信自己的身體能燒出鉆石,畢竟,她骨頭上都鑲著鉆呢!

聽到這句話時,她正處於人生最風光也最頹喪的時刻。無名指上戴著碩大的鴿子蛋,身上穿著高奢定制婚服,躲在休息室的洗手間裏抽煙,亮堂堂的大鏡子映照著她精致冷漠的臉。

那兩個暴發戶家的女人隔著一扇門議論她,言語間摻雜著濃濃嫉恨,艷羨和無可奈何。是啊,她骨頭上鑲著鉆呢,之前有爸爸,之後有老公,爸爸敗落沒多久,又被老公扶持回了豪門行列。鐘瑩始終站在金字塔尖,死也要死得矜貴,誰都看不成她的笑話。

笑話看不成,酸話還是能說兩句的。多少人明著暗著嘲諷她老爸賣女兒,為了富貴,逼迫她嫁給一個比她大二十二歲的老男人。雖然那老男人巨富,無婚史,只要勾勾手指,大把自命不凡的女人飛撲獻身。可他沒要別人,就看上她了——眼高於頂,囂張跋扈,揮金如土,據說私生活很不檢點的名媛公敵,真讓人難平。

除了揮金如土,其他指控鐘瑩一概不認,可也沒必要解釋。所謂樹大招風,以許家在北城的地位,多得是看不慣她又幹不掉她的小人,只能躲在陰暗角落裏酸一酸了。

遭人嫉妒的生活,鐘瑩過了二十八年,如果她安生些,還將被人嫉妒一輩子。丈夫近一年身體不太好,又比她大那麽多,熬死老男人,她便能繼承巨額遺產,下半生仍是風光無限的頂級貴婦。

可是她過於忘形,硬生生把自己作死了。

忘了是酒精中毒還是飆車撞樹,又或者二者兼有,反正入院時整個人稀碎,臉爛了,內臟也毀完了,強行救治不過是苟延殘喘。死的時候全身疼,一群人圍著她,分不清誰是誰,只記得有人握了她的手,冰涼涼毫無溫度。她的最後一個念頭是,死了好,寧願下輩子做個貧民窟女孩,也不想在這沒有人情味的豪門裏生存下去了。

打臉來得很快,在她重新睜開眼,獲得了新的生命,新的身份,新的家人後,鐘瑩悔不當初。曾經以為被逼著嫁給老男人的那天已經是人生最晦暗時刻,沒想到晦暗也分等級,如果說以前的暗是沉沉暮色,現在的暗就是伸手不見五指。

如今她身在一九八八年的夏天,只有十五歲,開學高一。前年死了媽,爸爸是個窮當兵的,姐姐鐘靜比她大兩歲,今年升高三,一直住在姥姥家,很少回來。

鐘靜對老鐘敵意頗大,原因是前兩年母親突發急病生命垂危時,老鐘在外演習,直到老婆咽氣後才趕回,連最後一面也沒見上。

當她和母親娘家人一起在老鐘身上發泄悲怒的時候,鐘瑩上去替老鐘擋了兩下,從此鐘靜也不待見妹妹了,罵她白眼狼,和老鐘一丘之貉。

鐘瑩回憶這段的時候覺得鐘靜腦仁兒長歪了,本就是一家人,老鐘也不想死老婆,遷怒他有什麽用。這兩年鐘靜雖然不住家,但老鐘的一舉一動她了如指掌,全賴有個舅舅也在後勤部當兵,暗中盯老鐘盯得緊呢。

鐘瑩頭摔破了她都沒回來,胖嬸上門兩趟她就收到風聲了,有病啊,得治。

其實鐘瑩並不關心這些,原身記憶隨便接收接收就好,她更關心自己的處境,關心自己是怎麽死而復生,又復生到三十三年前的。

比起重獲生命的幸運,鐘瑩覺得這更像一個懲罰,一次靈魂流放。懲罰她的叛逆和不知珍惜,流放到陌生年代來受苦受難——無趣,落後,環境差,還要重新念書,實慘。

含著金湯匙出生,家族不遺余力地供給她,培養她,她憑什麽只索取不回報?老男人沒有虧待,明媒正娶聘為發妻,扶持許家,婚後予取予求,從不幹涉她的自由,甚至不曾強迫她履行妻子義務,她仍然不開心,仍然覺得全天下都欠了自己。

五年婚姻,她報復性揮霍,對他少有溫存,連個孩子都沒生出來,如今死了,兩家的聯系也就斷了,他還會對許家假以辭色麽?爸爸或許想再送一個女兒進門,可她知道,他不會接受,畢竟當初丈夫點名娶她,也是有原因的。

鐘瑩呼吸著八十年代的空氣,躺在八十年代的木板床,吹著八十年代的電風扇,床下還放著八十年代的痰盂,深深後悔並反省著,如果時光能重來,她定會收斂些……

“叩叩。”後窗玻璃被敲響,薄窗簾外兩個腦袋影子晃來晃去。